“說起來,商洛要拍的那個電影是什么來著?”
文閣老年輕的時候也看王靈官,不過那時候的王靈官要比現在簡單得多——或者說要更花哨。
早年的王靈官劇情很像是某種都市傳說,比如城市里有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比如有白衣女子在窗戶前面晃來晃去之類。
王靈官并不鼓勵怪力亂神的劇情,那些山精野怪不是不出現,而是就算他們出現背后也一定有什么隱情,不會直球地就說“某地鬧鬼,王靈官去打鬼”之類,鐘馗的故事都比這個復雜。
王靈官如果要拍個和幽靈有關的劇情,那么幽靈首先從殺人的方法來說就不能是七竅出血之類的傳統死法。一定要離奇一些,比如“死者全部變成蠟像”,而死者一定要和殺人者存在某種關聯。
這其實是早期志怪小說和公案小說的劇情——此類劇情的直接前身就是鐘馗。鐘馗的故事,也是兼有探案和志怪,講究的就是一個冤有頭債有主。
現代戲劇理論也從那些小說中提取出了恐怖、災難、靈異等一切需要制造緊張和懸疑的劇情所必備的兩個半要素:房子、因果、怪物(怪物是半個)。
第一,一定要有個房子——指一定要有個封閉空間。比如如果星球要爆炸,那對于地球上的所有人來說當然是個災難。但如果人類已經進入了星際文明,而爆炸的星球并非地球,那星球上的人可以隨意撤離,那么這就不是災難片了,而是一種商業冒險,是為了搶救某一筆生意而做出的努力。
如果更普通一點,那么就是“暴風雪山莊”,要先用暴風雪斷絕和外部的聯系,然后再讓兇手切斷電話線。這樣一來,故事才能夠在封閉的空間里發生。
第二,一定要有因果——這一點尤為重要。所有的好的懸疑片、所有好的怪物片、所有好的靈異片,一定都有因果。也即,怪物、兇手、妖魔作祟,一定得有因果。一定是主角團隊里有人做了什么,或者受害者做了什么,才讓報應找上門來。
這么做非常有必要。因為這世上的好人太多了,大家的集體共識就是“好人應當有好報”。如果一個道德上毫無瑕疵的人在劇情中被莫名其妙地殺死,那么觀眾首先感受到的就不是恐怖,而是荒謬。
以及,相對于人類對“好人有好報”的偏好,其反面也是成立的——也就是對“報應”的畏懼。這并不是說每個人都做了壞事,因此而感同身受怕被報應。而是說,比起白紙一般的角色,人們更容易去代入那些復雜的角色。
典型的例子就是,王靈官里面那個“把人變成蠟像”的幽靈,就來自當地有一具尸體因為盜墓而被拋棄在湖底,埋藏在泥漿中,變成了尸蠟化的身體。而那幽靈所殺的人,都是當年參與盜墓的人的后代。而那次案件的受害者中,尤其是家中的老者,他們是知道這件事的。
他們在王靈官進行調查時含糊其詞,直到他死后王靈官才在調查其遺物時使其真相大白。最后王靈官在那個家族的最后一位血脈者的周圍蹲守——一個負責調查此次事件的女警察。并且與女警察合力制服了妖怪。
這就是一個非常經典的王靈官故事。它其實就是鐘馗捉鬼故事的現代版本,只是用了一些與時俱進的元素,更能讓現代讀者,尤其是小學生和中學生明白其中的劇情。
然而,這種故事終究是有個盡頭的。因為這種類型的故事,古代無數的公案小說都反反復復寫了無數遍了,包拯、狄仁杰的劇情里面也都有去陰間審案的部分。有些幾百年前的狄仁杰小說那可就厲害了,那多半是某些在司法部門工作的人寫的,他直接就把公案拿出來抄一遍,然后把公案當作地府判官的文檔展示給通靈的狄仁杰,然后看過正確答案的狄仁杰再回來伸張正義。
這不只是作者的水平不行,而是各種故事類型都寫遍了。因為大家真的很愛看這種小說,作者的創作力實在是跟不上,就只好去照抄公文。此種類型的《狄公案》小說從萬歷年開始就層出不窮,而且不只是在畿內銷量火爆,在朝鮮和日本也有不錯的銷量,因為那實在是量大管飽。
令人遺憾的是,前代王靈官也不幸走上了這條路子。
“唉。”文閣老搖了搖頭,他想起了早年的王靈官,“不知道你們這里的劇情如何。但我們早年看的王靈官,最后的結局可真是令人失望。”
“怎么說?”商洛問。
“因為銷量太好,編輯拖著不讓完結,然后前代王靈官的劇情就和狄公案似的開始榨干作者的筆力。最后完結,是因為一次災難性的劇情,導致整個漫畫完全畫不下去了。”
“啊那是什么?”
“天子應該還記得。”
“啊對,我記得。”朱先烯點了點頭,“那可巧了,我正好在新老王靈官交替的時候,我小學的時候王靈官開始走下坡路,中學的時候就完結了,高中的時候停刊,大學的時候由新作者畫出了二代王靈官的新刊。文閣老說的那段災難性的劇情,是我小學之前就出現的。我跟你簡單說說啊,就是王靈官——我補充一下,王靈官在故事里的身份是刑警,所以他能接手到各種案子,順便和各地的其他警察邂逅——那段故事,是王靈官負責了一個‘腦洞大開’的案子。”
“怎么個腦洞大開?”
“就是字面意思上腦洞大開——腦子蹦!!!炸開了。那最后是什么原因呢?你猜猜?”
“因為得罪了人?”
“不是。”朱先烯答道,“死者是一個小偷,而他那天晚上要去某個老太太家里偷東西。老太太家里住著一個有預知能力的狐仙,那狐仙被老太太所救,正好要報恩。他預知到那小偷有可能傷害到老太太,就提前潛入到那小偷家里,打爆了他的頭。”
“啊這.”商洛想了想,“好像,沒有那么糟啊?我覺得這個故事的起承轉合,還有因果之類,都還不錯?”
“是,是這樣。”朱先烯無奈道,“這個故事單看起來是沒有那么糟糕的。但這個故事它抄襲了。”
“哈?”
“是的,作者被逼到沒有辦法交稿,絞盡腦汁也沒有辦法寫出來,于是從他的讀者來信中挑了一個故事。那個讀者,本來是《王靈官》的書迷,自己也想寫,所以就寄了稿子給王靈官的作者讓他幫忙審看。結果發現自己的作品被當作王靈官畫了出來,還不被承認。這個事情一下子就鬧大了,搞得作者本人和雜志社的名望都一落千丈,最后以慘淡的結局收場。”
“嘖嘖嘖。”商洛搖了搖頭,“竟然還有這種事。”
文閣老也萬分遺憾:“實不相瞞,我其實和作者是認識的。我當年還沒從政的時候,在國子監當教員,那時候就同他認識了。最后這故事以如此慘淡的結尾收場,實在是讓人唏噓。不過還好,二代王靈官故事后繼有人,總算讓現在的孩子也能看到類似的故事。就是這個.”
文閣老琢磨著,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他總覺得現代的王靈官故事有些一言難盡。
“說起來,我還沒從頭看過呢。”商洛自己也看過王靈官——其實挺好看的。他沒有文鴛還有韓行知那么沉迷,也不會在大街上喊臺詞,但是也會陪他們一起去看看電影什么的。不過商洛自己沒有從頭開始追王靈官的更新,只是從后來開始看。
“哦,這個你問我就對了。”朱先烯答道,“現在這個王靈官有一個靈魂設定——非常靈魂的設定,使其完全區別于過去的王靈官:就是王善和王惡的設定。故事延續自前代,那個無所不能,帥氣逼人的刑警王靈官因為招惹了大壞蛋,被打成重傷。情急之下,他的師父薩天師為其施展‘兵解’之術。然而王靈官自身的懲惡揚善的執念無比牢固,竟然突破了兵解的限制,并未被完全分開。最終,分成了王善和王惡兩部分。”
朱先烯攤開兩只手說道:“王善的一部分,是王靈官本人的魂魄,他去輪回了。18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再度重生,然后又當上了刑警——故事也順理成章地把時間線從近代挪到了現代。然而這個王善并沒有法力。他的法力,變成了王惡:一個由懲惡揚善的執念所形成的殺戮之影,不經過審判和逮捕就經常對犯罪者私下里處以極刑。刑警王善接手的第二個案子,就是調查王惡的殺人案。因為在現場竟然發現了他‘本人’留下的痕跡,他本人被懷疑為對象。情急之下,他只好自己發動了調查,自己為自己申冤。”
一個滿懷斗志的大學生刑警因為被冤枉而走入了獨行的孤狼之路。而滿腔正氣的王惡的英靈,也意識到自己的手段有些不合理。最終,兩個人達成了和解。平時由王善去上班,然后在抓凡人的時候變身成王惡。而王善則利用自己刑警的身份,為王惡的存在打掩護。
“你看,這兩個人的矛盾和沖突不就來了嘛。”朱先烯說道,“原先的王靈官太厲害了,他簡直是就是古今完人,文武雙全。新一代王靈官把一個人拆成兩個人,他經常左右互搏自己打自己,尤其是王惡要代王善去約會的場景。啊,實在是令人著迷。”
“我就是因為這樣才不喜歡這個新的王靈官。”文閣老搖了搖頭,“打怪物就打怪物,為什么有那么多自己打自己的劇情呢。還有,談戀愛、逛公園、泡溫泉,這些劇情太多了吧。我是來看王靈官打怪獸的,結果看到了談情說愛的劇情。嘖嘖嘖嘖。”
“誒呀,文閣老,現在的年輕人就喜歡這個。再說,能寫的部分,之前的王靈官不是寫過了嗎,就是因為全寫過了寫不下去,所以才完結的。如果新的王靈官也這么畫,那畫不了一年就畫不下去了。而且,這種喜聞樂見的劇情也不是很多嘛,只是前戲而已。很快就進入打怪物的正題了。”
“不只是這個。”文閣老擺手道,“有些劇情我現在也是很難理解的。比如說啊,有那么一集說:某地因為新建的工場,導致環境受到破壞,山神發怒。然后王靈官去和山神談判,最后皆大歡喜什么的。”
“誒?”商洛問,“這個不是很時尚嗎?正好切入了環保的主題。”
“不不不。”文閣老搖頭道,“這個主題很不錯,但是這個故事不真實。你們這些年輕人或許懂什么是現代,但你們不懂什么是環保。我這種老頭子,恰好懂一點。我告訴你們,工業化才是真正的環保。大工廠大煙囪,才是在保護環境。”
“啊?為什么?”
“你看,你也不知道。”文閣老開口道,“如果你翻看一下五六十年前鄉野的環境,看看那些照片你就會知道——山,是禿的。原野,是黃的。水,是干的。為什么呢?因為要燒柴!要生火做飯,就要砍樹做柴。工業化之前的地方,你可以去各處的山上看一看——那幾乎就沒有一處好地。所有的樹木,都讓老百姓砍了做柴火燒掉了。”
“啊”商洛想了想,“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
“所以,工業化之后才是真正的環保——工業化之后,我們給當地居民通上了鐵路、公路,有了煤氣罐,有了入戶天然氣,有了取暖用的電器。這樣一來,老百姓才不會把樹木當作柴火看待,才會真正愛惜樹木。所以你看看,你們年輕人畫的這個,什么山清水秀的前現代鄉村,這個基本上不存在的,早就砍禿了。一個個用慣了大機器大生產制作出來的工業品,就開始嫌棄煙囪了。嘖嘖,現在這山林,正是有了大煙囪之后才開始變綠的。”
好像是這么一回事不過,這么一看,文閣老和現在的劇情有很大的分歧啊
“所以商洛,你們要拍的這個王靈官劇情,是什么來著?”
“啊這.”商洛仔細一回想,頓覺有什么不妙,“文閣老,我還是不劇透了吧。”
“讓我聽聽吧,我想看看明羅合拍能拍出來什么。我記得主題是飛天夜叉是吧?”
“嗯”
“等下,看這表情,難道王靈官要和妖怪談戀愛?”
“啊這.我先失陪一下,我去上個廁所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