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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琛看他正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也許他此刻還不太明白為何自己要這么對棗嵩,他這人很有心機,過不了幾日他應該就全都懂了,盧琛也不想對他解釋什么,因為沒有必要。
“子諒兄要是早兩天來的話,說不定還能與崔兄把酒言歡,他前一陣子還和棗氏兄弟登銅雀臺,寫了一首很奇怪的詩。”
“念來聽聽。”
樂高輕聲道:“青山如浪入漳州,銅雀臺西八九丘。螻蟻往還空壟畝,騏驎埋沒幾春秋。功名蓋世知誰是,氣力回天到此休。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諸子分衣裘。”
“這詩不是道儒所作,但末句所言魏武帝死后諸子把他的衣裘既而竟分之,淡淡感慨在不言之中,道儒重登銅雀臺,不知他當時的心情如何。”
“崔兄好像是回清河去了。”
盧琛唇角微翹,一個笑容緩緩地展開,“或許他也遇到煩憂之事了,不知他能否順利解決。”
“崔兄還會有解決不了的事嗎?”樂高正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對面之人的神情。
盧琛和崔意這對表兄弟,一個表面溫潤如玉,冷靜克制之下卻藏著隱忍,在名門貴族子弟云集的洛陽城內,看似有他的身影,卻又難以尋到太多他經過的痕跡,他的隱而不發,不代表他沒有感受,相反他把自己隱藏得越深,才越可怕。
另一個則是孤傲冷漠,別人想要和他攀交情或者套近乎都是不可能的。即便他和棗嵩也是寥寥幾句,他的冷漠是來自骨子里的,沒有特別摯愛的東西,沒有一定要得到的人,也沒有非做不可的事,可是這樣的人才是最難被滿足的。
盧琛輕輕說道:“莫然,把那套碧色琉璃杯和水晶碗從后面的車里取出來,還有梅子酒和一斛羊酪都一并送給樂高吧,反正這些東西也是羊家人送的,我平日里也不喜用太過奢侈的器皿,你拿去送人也好,自己留著用也行,當然賣掉也可以。”
樂高微愣,看盧琛從書架上拿出一卷竹簡,然后斜靠著茶香枕,攤開竹簡,沒有再想與他繼續交談的意思,他便識趣的下了牛車,莫然將早已備好的東西全都搬到樂高的犢車上,然后就跟隨盧琛的牛車漸漸走遠。
“這算是替他辦事的酬勞嗎?”樂高苦苦一笑,“也許是棗嵩招惹到了他,可是怎么又牽扯到博陵公王浚之女王韶身上了,難道那女郎也得罪了他,這事真是稀奇,不對,鄴縣令盧志好像上次對著王彥提及過博陵公王浚之女,莫非是為了——”
樂高目光微閃,頓時恍然大悟,臉上也慢慢露出狡黠的笑容。
盧志在鄴縣的府邸是袁紹心腹幕僚審配的舊宅,昔年袁紹取得冀州,拜盧植為軍師,可惜沒過多久盧植就病逝了,如果當時盧植尚在,憑借盧植在朝野的巨大聲望,投靠袁紹的人才應該會更多,很多事情也會隨之扭轉。
只不過盧植性格剛毅,品德高尚,和荀彧一樣心系漢室,袁紹的不臣之心恐怕比曹操來的還要早一些,那么他的下場很可能就是另外一個荀彧。
而到了盧毓這一代,仕途顯達,在魏明帝曹叡時期,盧毓也逐漸走向了人生的巔峰,因為他掌握了選官的權力,深受曹叡的重用,即便在司馬懿發動了高平陵之變后,盧毓仍然得到了提拔,擔任司隸校尉,然后加官進爵,最后還升任他為司空,讓盧毓以位列三公的地位安享晚年。
可以說盧毓相較父親盧植,在官場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也為后來的范陽盧氏子弟的仕途鋪平了道路。
到了傍晚,盧志才回到府中,此時廳中已漸漸亮起了燭火,因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來,燭火顯得不是那么明亮,遠遠望去淡淡的若隱若現。
他緩步轉入內宅,脫去官服,換上了深藍色寬博輕衫,頭戴縑巾,身材偉岸,姿貌威容,穩重的氣質中還略帶幾分隨意慵懶的氣息。
這時,一名白袍少年走了進來,恭敬的施禮道:“父親,大哥回來了。”
這白袍少年正是盧詵,盧志的幼子,乃繼室小崔氏所出,盧琛的生母正是這位小崔氏的堂姐,曹魏司空崔林的孫女,御史中丞崔參的掌上明珠。
崔夫人端莊賢惠,美麗溫柔,只不過體弱多病,在生下盧琛后就撒手而去。之后盧志便娶了小崔氏做續弦,小崔氏也生下二子,盧謐和盧詵,只不過小崔氏和盧謐如今都在范陽盧家祖宅。
而在鄴縣的盧府,只有幾名妾室跟在盧志身邊,盧詵也是在去年才來到鄴縣,今日他就跟著棗嵩他們一塊出城游玩了,也是剛剛回府,方才他在廊下看到了盧琛,笑談了幾句,便過來見父親了。
盧志點點頭,注視著自己的小兒子盧詵,微笑道:“子珪(盧詵字),陪我去用飯吧。”
“是,我去叫大哥。”盧詵頷首回道。
盧志皺了皺眉,“不必了,我想他應該在外面吃過了。”
“哦,可是我看大哥這次回來并未帶什么行李,他說在這里住不了幾日便要返回洛陽去了。”
盧志也沒說話,直接負手朝花廳走去,盧詵只得跟過去,他知道父親和大哥已經很久不坐在一起用飯了,這兩年盧琛只在過年的時候回過范陽祖宅,其他時間并未趕來鄴縣看望他的父親,若不是盧志寫信叫他過來,恐怕他是不會主動來的。
當盧志和盧詵父子倆安靜地在花廳用晚飯時,盧琛卻站立于盧志的書房門外,他臉上沒什么表情,雖然傍晚的來臨讓這一天的熱潮漸漸地褪去,但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暢快,甚至覺得此時吹過來的風也是可有可無的,完全不能帶來任何涼意,或許自己在這個府里也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的功夫,盧琛才望見盧志舉步走來,他躬身施禮,低聲道:“父親。”
“這兩年在兗州過得如何?”
盧志隨意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走入書房內,侍婢端來兩杯茶,便低首退了出去。
“叔叔待我很好。”
“你這話的意思是說我這個做父親的待你不好,對你不管不顧,所以你不來看我,我也不應該怪你。”
這句話一出口,書房里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盧琛沒有和父親對視,只是望著放在桌邊的那盞玉勾連云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