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游過了一道彎,殷循一提到了允王世子與躡空族的聯姻。
宋辭晚老實道:“允王世子與三公主既然成婚,想來必是兩情相諧,還有其他的原因么?殷道友若有高見,還請教一教我。”
殷循一搖頭一笑:“宋道友可真是滴水不漏啊,呵呵……”
一邊笑著,他一邊又飲一口酒,隨即道:“躡空族,乃是天地異種,生就蜂王形態,一夕之間可以產卵七千二百顆,每一顆都能溝通天地,持卵者修行,必然獲得悟性加持。”
說到這里,殷循一嘖嘖一嘆:“悟性這東西,可太沒有道理好講了,有些人修行一輩子,都未必能有片刻開悟。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被困于化氣期,甚至連練氣都達不到。
至于說化神、乃至化神往上,就更不必提了。而躡空族所產的金櫻子,又不僅僅只是對修仙者起作用。習武的、讀書的、修佛的,但凡手持金櫻子,都能在短時間內悟性大漲。
若有人被困于瓶頸,因此而一朝突破也不是沒有可能!
金櫻子產量大,不論是對于個人,對于家族,對于門派,甚至對于國朝,都能有大用。宋道友,你說,這般寶藏,誰能不喜歡?”
殷循一轉頭注視宋辭晚。
他的身上總有一種落拓風霜之感,眼角的細紋使他看起來并不年輕。像是三十歲,又像是四十歲,當然,也可能更大,也可能更小。
畢竟修行之人,駐顏之術總是常有。
而像殷循一這樣,身在萬靈天驕榜,算起來應該是年輕一輩,可面容卻滄桑的,反倒是少見。
但他的眼睛卻很有特點,一雙瞳仁黑漆漆的,瞳孔深處又隱約泛著些藍光,當他專注地向著某個方向注視的時候,總是容易給人一種此人極為有情的錯覺。
正所謂看狗也深情,說的就是殷循一的眼睛特質。
宋辭晚當然不可能自作多情,她道心堅定,對于這種眼神只當是清風拂明月,無好感也無惡感,風過處半絲兒痕跡也不會留。
殷循一說到了金櫻子,宋辭晚頓時有所思道:“喜宴上,大公主卻是分發過一批金櫻子。”
她并沒有直接提到是三公主在喜宴上當場產子,畢竟這是人家的隱私,就算大公主與三公主似乎并沒有隱瞞之意,宋辭晚也不可能在旁人面前大刺刺說出“三公主喜宴產子”之類的話。
卻見殷循一將手一翻,一枚金燦燦的小顆粒金櫻子就這樣出現在他手掌中。
這顆金櫻子金光熠熠,明亮照人,看得出來這是一顆還沒有被使用過的金櫻子!
殷循一將金櫻子攤在手掌上晃了晃,很快又收起來,道:“正是,所有參宴賓客,人人分得十顆。我這里有十顆,宋道友手上,想必也有十顆罷?”
宋辭晚微微頷首道:“是,有幸得贈。”
至于說她的金櫻子都被使用過了,并且還都被她給扔到天地秤里給賣掉了,這些話宋辭晚當然不會提。
殷循一“嘿”一聲笑道:“大公主分發的那批金櫻子,也不知是從前積存,還是從何而來?”
接著,他意味深長道:“金櫻子,躡空族十年也只能產一批。”
宋辭晚“哦”一聲道:“那倒是有意思得很。”
殷循一道:“是啊,此番誤入躡空族的喜宴,我也未曾料想,她們居然大方到拿出這許多金櫻子來宴客。”
宋辭晚注意道“誤入”二字,頓時奇道:“殷道友也是誤入的喜宴?”
殷循一道:“是,不瞞宋道友,殷某昨日還在梁州,夜間與友人相會,告辭之后走在長巷里,結果不知怎么,一步就踏入了喜宴之中。”
這個經歷與宋辭晚原先的經歷何其相似,宋辭晚默然片刻,隨即告訴殷循一:“原來如此,殷道友,昨夜我亦類同。”
殷循一呵呵笑了:“躡空族,之所以其名躡空,除了是因為她們盛產金櫻子,天然便能納須彌于芥子之中以外,更在于躡空族的王族擁有虛空開門之能。”
宋辭晚道:“虛空開門?”
殷循一見她對此似乎缺乏了解,便又詳細解釋說:“是,躡空族,尋常不在人間出現,而是生長在冥冥中的虛空裂縫間。躡空族輾轉虛空,能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在人們料想不到的地方任意開門。”
這種能力,比起宋辭晚的空間跨越,還要可怕許多倍。
也就難怪在昨夜的喜宴上,隨時隨地似乎都有各種各樣來自其它空間的畫面傳輸而至。
原來昨夜那喜宅,本身便處在某一處虛空裂縫中!
大千世界,經緯縱橫,空間無數。
身處虛空裂縫,隨時捕捉天下各地動態——
雖然從昨夜的情況看起來,躡空族的這種捕捉能力似乎還有些不穩定,但是,誰知道這個不穩定是真不穩定,還是只是人家想給他們看到的不穩定?
就算是真的不穩定,這種捕捉仍然十分恐怖。
難怪允王世子要與躡空族聯姻,娶到這樣的妻子,這天下間還有什么事情能夠瞞得住允王世子的耳目?
天下之大,又有何處不可去得?這簡直就是一種無解的能力!
宋辭晚站在竹筏上,默默感應四周,這一刻竟生出了一種四周虛空,無處不存在耳目的荒謬之感。
明明四周只有荒野再無其它,但她卻不由得產生了一種仿佛被監控的感覺。真是站也難安,坐也難安,行也難安,靜也難安。
這種感覺是人的本能,但只是片刻,宋辭晚就從這種不安的本能中緩解了過來。
有沒有被監控,到了她這種境界,其實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倘或是當真有種監控可以避過她的感知存在,那么說句實在話,她就是不安也沒用。相反,還容易亂了方寸,失了心境,最后亂中出錯,走向不可測的結局。
宋辭晚輕笑一聲,吐出一口氣道:“厲害!”
只說了兩個字,一種無法言喻的驚險感便在這兩個字中彌散開來。
殷循一看著宋辭晚,又向她舉杯。有些話不用說透,雙方自然就懂了。
躡空族的能力,其實只是理論上無解,但實際上具體運用起來,肯定還是存在有能力限制。
修行者境界高深以后,往往存在有一種奇怪的能力,道家將其稱之為“心血來潮”。
也就是說,修行高深的人,往往在面對與自身相關的事情的時候,存在一種特殊感應。
某一刻,這種感應倘若突然生起,那么便是冥冥中的知覺在自我提醒,這個時候一定要給予重視。
因此又常常有種說法,地仙以上能勝難殺。
為何?
皆因到了地仙境界,天然便會對自身劫數存在感應。趨利避害,趨吉避兇,這是地仙以上修士的本能。
當然,這種本能也并不萬無一失,要不然就不會有在劫難逃這種事情存在了。
與這種本能相對的,又還有各種蒙蔽天機與測算天機之法。高手過招,若是感知被蒙蔽,又或是因為感知的存在而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那么一招失誤便有可能滿盤皆輸。
其中種種殺劫,此處倒也不必深談。
而宋辭晚早先修煉大衍化生術,也正是為了應對這種情況。
她的思緒穿梭如光,在一個瞬間發散開來,猜想了許多許多。
殷循一似乎并沒有直接解釋允王世子為何要與躡空族聯姻,但他說了這么多,又好像是將一切都解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宋辭晚又給他斟了一杯酒,而后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忽然反問道:“殷道友,你只說了允王世子為何與躡空族聯姻,那么三公主又為何要嫁給允王世子?殷道友可是知曉?”
殷玄一愣了下,沒料到宋辭晚居然換了個角度這樣提問。
他怔愣片刻后,笑了。他仰頭飲酒,盤坐竹筏,一只手越過竹筏邊緣,探在了水中。
那水流如同絲線般從他的指縫間溜走,他似醉非醉,呵呵笑道:“詩有云,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誰知道呢?或許便是如此?”
宋辭晚看他一副意態疏狂的模樣,頓時也笑了。
她道:“殷道友自己似乎都不信這句話?”
殷循一道:“是啊,世事無絕對,我年少時還曾迷戀師姐,海誓山盟,要死要活,只差沒將心肝都挖出來給師姐看看。可是我師姐上一刻還與我情深義重,轉身卻又能另投他人懷抱!
世人都言,癡心女子負心漢。然而種種世人言語,都不過是偏見罷了。
女子中有癡情者,也有負心人,男子中有負心人,也有癡情人。宋道友,你說……可是如此?”
這一段話,堪稱是自爆情史!
說實話還挺勁爆,原來天驕榜排行第十三的殷循一,年少時居然被人負心過。
最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天驕直到如今,似乎還對他師姐念念不忘的樣子。
既然他都自爆了,宋辭晚自然就好奇問:“殷道友,你既然心有不平,為何不索性將你師姐追回來?”
殷循一舉起酒杯,酒入肺腑。
他迷蒙著眼睛,手在水中輕輕彈動,像是打起拍子,哼起了一個古樸的小調。
“她既無心我便休,人家都不愿意了,我還死纏爛打,那像個什么樣子?殷某是那等糾纏不休的人嗎?不行,不能夠啊!呵呵呵……”
他一邊笑,一邊哼,果然應了原先的那句話,宋辭晚有酒,他有故事。
雖然說他這故事俗氣了點兒,模糊了點兒,沒有完整的起承轉合,也沒有什么跌宕起伏。
但因為是發生在天驕身上的事情,縱然是俗套的片段故事,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層別樣的傳奇色彩。
殷循一真像是醉了,他道:“當年,我沒有修行資質,是個流竄在城池最邊緣處,與野狗爭食的小乞丐,是師姐救了我!她將我撿回山上,教我習劍,帶我殺妖……”
他東一句西一句,基本上只說師姐的好。
“我因何而成了乞丐?呵呵呵,那是因為……我的家人,全都被妖給吃了啊!”
“上了莽山,旁人都能引氣入門,只我縱然練劍千百遍,卻始終連真氣的門檻都摸不著。
山上的同門都笑話我是個不開智的小傻蛋,人人都勸師姐放棄我。但是師姐告訴我,這個世上,從來沒有誰天生就一定沒有修行資質。只要是人,生有靈智,便一定可以修行!
常人練氣百日,引氣入體,我若不成,便練氣千日,練氣萬日……當然,我沒有那么長的壽命,真要是練氣萬日,只怕還沒引氣入體,人就先老死咯!
于是師姐又幫我想到了新的辦法,她說我有劍道天賦,既然純粹練氣不成,那便以劍入道!”
說到這里,宋辭晚正聽得起勁,殷循一卻竟然停頓了下來,他不說了!
他轉而又道:“當今天子共有九子,分封為九王,允王是其中之一。”
這種有關于大周仙朝的消息,宋辭晚此前所知極少。
朝廷的事情,在民間向來顯得十分神秘。
殷循一這般一提,宋辭晚也就不在意他轉移話題了。當然,實際上相比起殷循一的情感故事,宋辭晚本來也更愿意聽一聽這天下局勢。
殷循一道:“天子在位,已有一百三十余載了!此前不論哪一位天子,在位時間均未有超過九十九年者,當今天子乃是仙朝建立以來,第一個特例。”
宋辭晚認真聽著,心中微微震動。
大周朝,既被稱作仙朝,那便是因為朝堂中切切實實有仙人在朝!
皇帝也都修仙,縱使不修仙,也會練武。
自然,修仙練武的皇帝,要活過百年是輕而易舉,毫不奇怪。而皇帝長壽了,他們的在位年限長,也就更加理所應當了。
但是殷循一卻說,沒有哪一位天子在位時間超過九十九年的,除了今朝天子!
凡有特例,必生妖異。
原先宋辭晚身在民間,只覺得這大周仙朝雖有種種弊病,但總的來說其統治應當還是穩固的。
可是此刻聽得殷循一三言兩語,一種風波跌宕之感,卻在不知不覺間忽忽來襲。
大周仙朝的統治,真的有那么穩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