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盛武館的演武場中,宋辭晚的甘霖咒淅淅瀝瀝如細雨降落。
望江山上,修士們正在點評:“這個年輕人太魯莽了,他不該說什么暴殄天物,如此豈不是刺激那凡人?”
所謂年輕人,指的是鶴氅青年,所謂凡人,指的則是牛老六。
不論牛老六,還是鶴氅青年,又或者是青花瓶中的兩名少女,他們都是局中人。
人在局中,所思所想所為,皆是瞬息萬變,自然不能如外界點評那般,不急不緩,利弊權衡。
又有人道:“這個年輕人瞧來眼熟,是不是七星門張家的弟子?”
七星門中如今也有一位長老坐鎮在望江山上,當人們的視線紛紛向他投來時,這位名叫鐘慶的長老立時手捏頷下短須,打了個哈哈道:“是有些眼熟,不過門中弟子眾多,老朽我年老眼花,卻也并非個個都相識啊。”
他不愿承認演武場上的鶴氅青年是七星門張家人,旁邊卻有個聲音笑著道:“便是張家人,此人我見過,是張家嫡系的第六子,年紀輕輕已是先天二轉,好像是叫張添。怎么,鐘長老竟不識得他么?”
又有人說:“先天二轉,開竅幾何?三十六,七十二,還是一百零八?這等青年才俊,怎么沒進幻冥城?”
還有人說:“謝長老,你家那幾位,為何在演武場外徘徊,卻不進入場中?”
這個指的則是謝家有幾個從幻冥城推門而出的子弟,他們聚集在了演武場邊緣。他們的身影旁人看不見,但望江山上這些通過光幕觀察一切的人,卻是能夠看見的。
謝長老也做了個手撫短須的動作,呵呵笑說:“他們與張家世侄又不相同,張家世侄是人間人,進場尚且能做些什么。我家那幾個小輩,卻是身在界域另一端,他們便是進場又能如何?”
他指向宋辭晚所扮演的黑衣刀客道:“難道要似此人這般,自身本事如何,半點也瞧不出來。倒是養了一堆蟲子,可以人仗蟲勢……”
話音未落,只見宋辭晚施展的甘霖咒淅淅瀝瀝降落在了那條蛇尾之上。
蛇尾上的熊熊烈火先被澆滅了,緊接著是蛇尾上的眾多傷口。
傷口上崩裂的鮮血被澆開,甘霖融入蛇尾肌膚之中,隱隱約約,那些翻卷的傷口竟是有了向內愈合的跡象!
望江山頂的諸人一時失聲,這黑衣刀客明明并不身在人間,“他”的甘霖咒先前也分明并不能對牛老六起效,可眼下此刻……卻竟然當真能夠治療瓶中美人的傷勢!
望江山頂眾人皆驚,演武場上,宋辭晚自己其實也有些驚訝。
驚訝、驚喜,只覺此事既在意料之外,但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從美人瓶中脫身而出的這一對少女,她們早已經不再是尋常生人,她們具備了某種神道法器的特質,前面宋辭晚就試過:她能碰觸到她們!
既然肉身能碰觸,那么法術能生效便也不稀奇了。
細雨淅淅瀝瀝,宋辭晚當即不斷加強對甘霖咒的施展,她的真氣如同浪潮般源源不斷投入其間,只見前方翻滾掙扎的蛇尾啪啪幾下,終于從高高翹起而逐漸變成平緩舒展。
兩名少女空洞僵白的臉上,第一次似乎有了些許暖色。
牛老六倒在旁邊地上,他一身都是傷,也看不見宋辭晚的存在,但他能夠看見有一團甘霖憑空出現,澆落在了他的妞妞身上。
牛老六頓時喜出望外,又生感動:“天爺!這是哪位神仙路過?”
喊了一聲,牛老六一翻身做出跪拜的動作,他合十叩拜,頭在地上磕得砰砰作響:“多謝神仙!多謝神仙慈悲!求神仙賜下尊號,小人必定早晚三炷香,每日虔誠供奉!”
一團團濃郁的氣從他頭頂升起,天地秤自動浮現,采集走了這些氣。
萬物有靈,皆可篤信,愿力二斤一兩,可抵賣。
萬物有靈,皆可篤信,愿力一斤九兩,可抵賣。
萬物有靈,皆可篤信,愿力八兩七錢,可抵賣。
比之原先在烏真人那里,烏真人使盡手段也才從牛老六身上收取到幾兩、甚至是幾錢的愿力,這一次宋辭晚從他這里收到的愿力分量卻是十足豐厚。
旁邊,還在與黑蟲們糾纏的鶴氅青年張添卻是紅了眼睛,他看向了甘霖來源的方向,臉上露出了瞬間恍悟的表情。
他大喝道:“可是來自幻冥城的道友在此?閣下是哪家子弟?你有如此本事,竟能從彼世而影響現世,便該知曉,如今的時代應當是神道的時代!”
“這一對瓶中美人是救不活了的!閣下如此作為,究竟是為何?”
“閣下莫要太過,須知你之所作所為,望江山頂皆能聞見。今日閣下行事太過,不怕他日回歸現世,再被清算嗎?”
張添聲聲呼喝,每一句話都透露出了大量的信息。
尤其是最后那幾句,宋辭晚聽了,當時便在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宋辭晚沒有疑心自己聽錯,而是忽然從心中生起一種恍然。
難怪在此前將要走入鴻盛武館時,她的心底里會生出那樣強烈的警兆!
原來不僅僅是因為在這個鴻盛武館中,當真有世間之大恐怖,更是因為一旦進了這個鴻盛武館——她的所作所為就都能被望江山頂的人看見!
這一瞬間,恍悟了這一點的宋辭晚又展開了許多聯想。
如果說,她進了鴻盛武館,就會被望江山頂的人看見所有行為,那么,在進入鴻盛武館以前呢?
她的所有行為也都能被看見嗎?
再往前推一些,在幻冥城中時,她的一切作為是不是也都被看見了?
是幻冥城中存在有某一種“天眼”,使得城中一切俱都透明化,還是說,只有某些特定的地域存在“天眼”?
說實話,“天眼”的存在,光是稍稍一設想,就能令人感到十分的恐怖。
這不僅僅是隱私,又或者說是邊界的問題,也不僅僅是說宋辭晚有許多秘密,因此不能被人窺探全貌。更重要的是,這種設定,容易使人陡然生出一種被困籠中的枷鎖之感。
你在籠中,而有一批人在籠外。
籠中的人,又如何能夠甘愿被籠外之人指點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