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與語：
第1576章
幼蕖怎么也想不到，半空里跌出的這人竟然是上清山同門。
那紅葫蘆，那熟悉的身形眉眼，不正是整日在上清山長風壑谷口以故事換酒的醉眠道人么！
不過，此刻的醉眠道人雖然有些狼狽，卻與往常不同。
他向來以醉鬼形象示人，幼蕖每次看到他，都是胡子拉碴、衣冠不整、邋里邋遢，一身夾雜著不明菜汁酒氣的復雜穢氣令人恨不得掩鼻。
而此刻的醉眠道人，發髻挽得整整齊齊、胡須剃得干干凈凈，青袍上不見半點酒漬，那股惱人的熏人酒臭味兒完全消失了。
更重要的是，醉眠道人此際眼神清明、神情警醒，竟是換了個人似的。落地雖有些狼狽，但一個翻身間，已經立穩，氣定如山，雙眼灼灼望來。
在上清山時，幼蕖與醉眠道人交集不多，每每偶遇，也不過客氣點頭招呼而已，不比其他同門多一分交情。
可幼蕖對此人素來有些莫名的好感，大概是因為從醉眠道人講述的關于師父的故事里，她能體會到一絲隱隱的悲憫之意。
又或是醉眠道人待其他人是一視同仁地玩世不恭、譏笑淡漠，可看她的眼神，似乎竟有些柔軟的善意——幼蕖曾經疑惑過，這善意是否為自己多想，這善意從何而來？
真是奇了，這地底魔窟竟然接二連三地遇到上清山人。
不管如何，幼蕖不想這位同門失陷在此處，見他掉出，心下不由著急起來。
醉眠道人一眼也先看到了她，竟然和藹又溫暖地微微一笑，帶有長輩看晚輩的寬容與安慰，那笑容很有一種安撫力量，令幼蕖喘了口氣。
她確定了，醉眠道人待她的善意是確有的。
看過幼蕖，醉眠道人才將眼神轉向浮漚大師，嘆了口氣，道：
“水泡和尚，怎么每次看到你，你都脫不了做苦力的命！”
浮漚者，水中之泡沫爾，喻浮生之渺小短暫、世事之變化無常，是取佛理中易生易滅之義。
誰敢這樣喊卓犖寺的高僧？醉眠道人如此稱呼，當是與浮漚大師頗為熟近。
果然，被當作苦力的浮漚大師苦笑一聲，搖搖頭道：
“老衲正忙著呢，可不能被打擾。老酒鬼，你來做甚？唉，何苦來哉？”
醉眠道人一撣袍袖，笑嘻嘻地答道：
“慎言！水泡兒，本道人號作‘小酒仙’，可不是什么‘老酒鬼’！”
身在險境，他還能嬉笑自若，這點倒是未變，而且，還若無其事地沖幼蕖點了點手指頭：
“小丫頭，別聽人家渾說，本道人可不再是什么老酒鬼。百多年前，人家就叫我‘小酒仙’了，別叫錯了！”
幼蕖分明在上清山聽大家喚此人“老酒鬼”喚了多年，模糊聽過從前他是有過什么“小酒仙”的外號。可大家都笑，“酒仙”是何等瀟灑意味？看他那多年來污糟糟的形象，大家都覺得還是老酒鬼的名號配他更合適些。
如今的醉眠道人整潔得不像話，連“老酒鬼”這諢名兒都不認了，大約是整頓精神重新做人了？
不過，這是糾正諢號的時候么？這里不是上清山，是魔窟啊！身邊還有個危險至極的魔女西滟波呢！
被無視的西滟波怒而反笑：
“陳邕，你黃湯灌多了么？竟敢擅闖本尊的別有天，視本尊若無物，莫非是活膩味了？”
醉眠道人本名陳邕，知道的人也不多，看來，這又是兩個老熟人。
幼蕖暗嘆了口氣，先不動，且以不變應萬變罷！
醉眠道人“嘿”了一聲，語氣鄙夷：
“別有天，別有天，你還真將這里當作別有天地了？可這地下一大片并非你西滟波創下的，莫忘了，這里本是我道門的地方！”
幼蕖瞪大了眼睛。
西滟波也“嘿”的一聲，似笑非笑：
“這里是你們道門的地方不假。可也是你們道門的人雙手奉上的，崽賣爺田，敗家的事兒也不止這一樁了，我手頭還有契約呢，你莫非想不認？”
醉眠道人鼻孔里冷哼了一聲，不想繼續這無益的口舌之爭，他一指幼蕖，道：
“我來不是為跟你算舊賬！不過，此乃我上清山弟子，西滟波，她不是你要找的人！”
西滟波哪里聽他？她閑閑地笑道：
“是與不是，這不馬上就見分曉了？”
她掌中金鉞紋絲不動，仍是大半精力都投注于那懸黎鏡中，并不在意現場又多了一名道門中人，穩穩地信心在握。
浮漚大師吃力不勝地打了個戰，口中一道殷紅噴出，神色迅速衰敗下去，鏡前的光亮立時消減了許多，那水紋一陣搖晃，若有若無的影像似是就要湮滅。
“這輪回之術雖不傷人，卻折壽！老衲的力道只夠動用一回。大公主，剛剛照出你那屬下的前世已經耗了老衲八成氣力，再撐不到第二回啦！”
浮漚大師語氣里帶著哀求，臉色灰黃，而身形愈發矮塌委頓下去，似乎誰輕輕推一下那把老骨頭就會散架。
西滟波鳳眼一瞪：
“休得廢話！本尊的命令，誰敢違拗？今兒就算將你這骨頭熬成渣，也得將她照完！”
話雖說得狠厲，她見了浮漚大師的枯槁情形，心里卻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拿鄺沅來試鏡了。誰想得到這老和尚還真挺老實的，卻又這般不中用！
答案就在眼前，殿內又來了個酒鬼，只怕時間再拖下去，道門的人會越來越多，西滟波如何等得？
她輕吐一口氣，又加了兩股靈力靈力催動，金鉞光芒耀目如日心，將那懸黎鏡映得金光燦燦。
立于鏡前的幼蕖覺得自己也被照成了個小金人兒，那鏡中閃著金光水波明顯波動起來，波底有黑影欲出不出。
可就這時，一聲斷喝傳來。
“丫頭，走也！”
醉眠道人一指自己的朱紅葫蘆，葫蘆里射出一道紅光，直奔幼蕖而去。
西滟波豎眉怒斥：
“豎子敢爾！”
她空著的那只手輕輕一挑，自金鉞上分出一縷金箭，筆直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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