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少女笑得眉眼彎彎,清亮的眸子燦若星辰,說起話來輕輕快快,尾音俏皮地上揚,貓兒似的撓過程炎心間,漾起略微的癢意。
程炎怔愣一瞬,眼底灰暗漸漸褪去,伸手拿起一塊糕點,微微一笑:“多謝顧小姐。”
吃過糕點,眾人便準備回顧府。顧開禎幾人來的時候并沒有坐馬車,而是一路逛街逛到了貢院,此刻天色還早,顧云霽也想趁此機會放松一下,于是并不急著趕路,一邊優哉游哉地散步,一邊和父兄聊著天,慢慢往顧府走去。
程炎性子向來沉靜,只默默地綴在眾人身后,沒有主動參與聊天。
顧云巧怕他冷落,便不動聲色地放緩了腳步,慢慢走到他身側,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鄉試前前后后要考九天,題量應該很大吧?你們豈不是要一刻不停地寫,才能寫完?”
程炎看出她的好意,心中一暖,答道:“其實不是的。鄉試分三場,每場三天,卷子并不會一次性全部發放,而是在不同的時間依次發放。”
“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官差在答題紙上打印蓋戳,以此來知曉考生的答題速度……”
二人一個問一個答,無論顧云巧的問題有多么瑣碎無聊,程炎都會進行詳細的解答,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意思。
程炎的嗓音清潤溫和,顧云巧最開始只是想隨便找個話題避免尷尬,但聽著對方耐心細致的解釋,慢慢地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一時間竟聽得入了神。
“……作弊手法層出不窮,有將字紙夾帶在食物里的;有藏在束好的頭發里的;還有直接把字寫在身上的,什么手心里,胳膊內側,肚皮上——甚至還有腳底板。”
“腳底板?”顧云巧美目微微睜大,既是驚訝又是好笑,“那他寫上去的時候不怕癢嗎?”
程炎未曾料到顧云巧關注點如此奇特,聞言眉毛微微挑起,順著她的思路想了一下,一時間有些忍俊不禁。
“或許吧。”程炎輕輕笑著,“這樣的作弊方法應該對腳臭的人比較有利,因為他一脫下鞋襪,就臭得查驗官差退避三舍,哪里還有心思認真檢查,很容易能混過去了。”
聽他這樣一本正經地開玩笑,顧云巧頓時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方才內斂自持的少女此刻音脆如鈴,眉眼飛揚,仿佛掙脫了呆板的束縛一般,面容明麗又鮮艷,讓程炎也不由得被她的情緒所感染,眼底露出輕柔的愉悅。
察覺到周圍路人被笑聲吸引,紛紛對自己側目,顧云巧忙斂了笑容,伸手輕掩紅唇,維持著大家閨秀的矜持。
眼見面前的少女因為旁人的幾個眼神,便馬上壓低眉眼垂下嘴角,活潑之色瞬間不見,程炎心頭一空,眸中閃過輕微的失落。
緊了緊身側手指,程炎抿著唇,想要說些什么,但到底還是沉默下來。
感受到程炎的情緒變化,顧云巧雖不明白原因,但還是貼心地轉移話題:“……聽哥哥說,程公子十歲才開蒙讀書?”
程炎溫和應聲:“是。”
“十歲開蒙,十四歲就能考得縣試第二,成績還一直名列鹿溪書院前茅,讀了沒幾年書,就已經參加了鄉試。”顧云巧眼睛忽閃忽閃,明亮動人,“如此說來,便是我哥哥也沒有這么快的速度,程公子,你好厲害!”
程炎天賦出眾,從小到大贊揚聽了不少,但還是頭一次收到如此真誠直白的夸獎,心底頓時涌起一股淡淡的欣喜,眼底失落悄然散盡,眸色又鮮亮起來。
鬼使神差地,程炎沒有像以往一樣謙虛,而是懷疑似的反問:“真的?”
“自然是真的!”
見他似是不太相信,顧云巧正了正聲色,認真地說道:“大多數人都是在六七歲的年紀開蒙,而后讀個七八年的書,才堪堪掙個秀才功名,哪比得上程公子這等天資?”
少女嘴巴不停,細細數列著程炎的過人之處,仿佛生怕他自輕自賤,程炎靜靜聽著,唇角不自覺地微微勾起,眉眼間盡是溫柔。
時間緩緩流逝,不知不覺間,眾人已行至顧府。
進府之后,顧云霽與父兄在岔路口分別,下意識地以為程炎跟在身后,于是隨口喚了一句:“程炎,咱們先沐浴洗漱,換身衣裳再去吃飯吧。”
“……程炎?”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顧云霽頓住腳步轉頭去尋,正好瞧見他與顧云巧走在一起,二人言笑晏晏,時不時偏頭說著什么,看起來相處得很是融洽。
顧云霽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既不是生氣也不是難過,卻也談不上高興或是欣喜,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就是不太舒服。
“巧巧,父親在叫你呢。”顧云霽走到二人面前,隨口扯了個謊,“你們先去正廳等著,我和程炎休整一下就過去。”
“……啊,好。”顧云巧尚沉浸在和程炎的談話之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我先過去了,程公子再見。”
程炎微微頷首,彬彬有禮道:“顧小姐再見。”
見顧云巧已經轉身離去,程炎的目光卻仍追隨著她的背影,顧云霽有些牙癢,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擋住他的視線,貌似無意地問道:“聊得很開心?”
程炎默默收回視線,神色如常地道:“令妹活潑可愛,舉動自然,與之相處如沐春風,確實很開心。”
程炎語氣真誠,雙眸澄澈干凈,沒有絲毫輕佻之氣,顧云霽盯了他半晌,的確沒有發現什么異樣,這才放下心來,拋開腦子里亂七八糟的猜測,問道:“我父親他們要放榜之后再回去,你呢?要一起留下來還是回家等消息?”
程炎道:“跟你們一起留下吧,反正也就多待十幾天,懶得路上折騰了。”
顧云霽有些意外:“你離開這么久都沒回家,真的不要緊嗎?昨天又是中秋節,家里人應該都盼著你回去,至少要托人捎個口信,也免得他們擔心。”
程炎默了一瞬,垂眸掩去眼底的落寞之色,輕輕道:“我沒有家人了。”
顧云霽心頭一緊:“什么?”
“我是家中幺子,父親在我幼年時去世,母親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家里都是我長兄在撐著。長兄大我十幾歲,給我吃穿,供我讀書,對我比他的親兒子還要好。然而就在幾個月前,他生了一場大病,去世了。”
“長兄去世之后,母親承受不住打擊,沒幾天就跟著去了。嫂子一個人日子實在艱難,便帶著侄兒回了娘家,她走之后,家里就一個人都沒有了。族里的叔伯兄弟趁我在外求學,把家里的田地財產瓜分了個干凈,只留了兩間泥屋給我。”
程炎眸中荒寂,對著他慘然一笑,“后來經過我多方討要,好歹還爭了些鍋碗瓢盆回來,不至于落得一室空蕩。”
顧云霽喉頭干澀,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這樣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訴我?”
程炎嗓音淡淡,神色出奇地平靜:“那是在四個月前,剛好是蘇旗北征大同鎮過后不久,你當時一顆心都牽掛著蘇旗,同時還要備考,我不想說出來讓你徒增煩惱。”
這怎么能算是徒增煩惱?
顧云霽喉嚨堵得難受,胸口又酸又脹,想要說些什么,卻又在程炎沉靜的目光中躊躇著,最終只能閉上嘴,頹然地沉默下去。
程炎性子內斂,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出風頭博眼球,但這并不代表他就應該待在角落,理所應當地被他人忽視。
當初蘇旗來信時,顧云霽明明看到了程炎收到家信時的異樣,卻沒有放在心上;書院閉院回到華亭縣后,程炎忙得不可開交,幾次相約都未能得空,顧云霽雖心有疑惑,卻沒有深究,更沒有主動前去關心。
顧云霽不能怪程炎對他有所隱瞞,因為是他先忽略程炎的,是他先沒做好朋友應該做的事。
“……程炎,抱歉。”顧云霽眼眶泛紅,半晌才啞著嗓子說出一句。
“云霽,你不需要向我道歉。”程炎面露微笑,語氣溫和一如往昔,“都過去了。”
顧云霽垂下頭,雙唇一點點抿緊,心里的沉重感并沒有因為這句“都過去了”,而得到半分的減輕。
所謂“過去了”,并非是真的過去了,只是暫時不提起而已。正如利刺插入皮肉,雖然刺拔出來了,傷口痊愈了,但疤痕還在,不可能真的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
幸好,程炎還愿意告訴他這些,顧云霽現在知道還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