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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的江南,草木茂盛生機勃發,愈發茁壯堅韌的楊柳在風中拂動枝梢,戀戀不舍地與春天做著最后的告別,預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熾烈夏日。
天氣漸漸熱起來了,人們的干勁卻愈發充足。清晨的杭州城里,幾個準備去織染工場上工的婦人精神抖擻,一邊走路一邊閑聊,歡聲笑語不斷。
路過一處民房時,一個眼尖的婦人看見窗邊坐著熟人,于是熱絡地搭起話來:“吳娘子,來得挺早啊!”
“嗯,早點上工就早點賺錢嘛。”吳娘子聞聲抬起頭來,笑著回了一句,“我這小作坊比不得你們官營工場開的工錢高,我就只能多做一會兒,哪怕多賺一文錢,給小寶買塊糖也挺好。”
說著,吳娘子打開在路上買的早飯,拿出一個包子遞給身旁的兒子:“快吃吧,吃完了再玩。”
“喲,小寶都長這么高了。”
婦人停下腳步,朝著吳娘子走來,她看著這母子倆其樂融融的畫面,語氣之中不禁有幾分羨慕:“還是你好啊,可以把兒子帶在身邊,我們這種在工場里做工的,十天半月才能回去一次。這次我離開家已經有七八天了,也不知道孩子怎么樣了。”
吳娘子低頭揉了揉兒子的腦袋,回道:“不是有大牛哥看著嗎,不會有事的。”
提起丈夫,婦人撇了撇嘴:“就他?算了吧,笨手笨腳的榆木腦袋一個,能指望什么?先不說帶孩子,光是種桑養蠶,他就學得比別人慢,人家都已經開始搭蠶房了,他卻連桑樹都栽不好!”
吳娘子笑著寬慰:“慢慢來嘛,會好的。”
“但愿吧。”時候不早,婦人不再閑聊,回頭繼續趕路,“只希望我下次回去,他能有些長進。”
杭州府城郊外的田地間,一群漢子將一個講解種桑技術的吏目團團圍住,聽得一臉認真。
吏目一邊說,一邊動手演示:
“在栽苗之前,要往事先挖好的溝里施基肥,肥料和沙土要混合均勻,然后蓋上一層細土,把桑苗豎于其中,保證端正筆直后再行填土,最后再平整土地和澆水。每一個步驟都要仔細,不能過于急切,不然容易影響后期桑苗生長。”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動作,抬頭問道:“那之后呢?什么時候施肥?”
吏目答道:“等桑苗發了芽,新芽長到兩三寸的時候就可以施肥,然后就是夏天雨水多起來,桑樹生長最快的時候再追肥一次。期間除了施肥理苗,不要澆太多水,保持土壤濕潤就好。”
“……兩三寸,施肥……水不能太多……”少年嘴里念念有詞,拿著根木棍在地上劃來劃去,寫出一堆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鬼畫符。
“挺認真啊狗蛋。”一個漢子有些好奇,便湊過來去瞧他寫的東西,“我看看你寫啥呢?”
狗蛋臉一紅,不好意思地伸手擋住,支支吾吾道:“沒寫啥呢大牛哥,隨便亂畫的,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嘛。”
趙大牛聽得好笑,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感嘆道:“瞧瞧,狗蛋現在多踏實。最開始還鬧著要和孫旺他們一起回老家呢,結果沒幾天就改了口,說要留在這。我還當他是怎么了,轉變得這么快,原來是有人給他介紹媳婦了!”
狗蛋低著頭,臉紅得像熟透的蝦一般:“我,我一個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其實在哪都是一樣的。之前是看到北方政策更優惠,所以才想回去。現在,現在有了家,自然就不走了……”
趙大牛意味深長地笑道:“果然,有了媳婦就是不一樣了哈!”
眾人聞言,頓時一陣哄笑。
“柱子哥!你等等我!”孫旺快步追上前面的一個青年,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待會兒咱倆一起走唄,不然這一路上我連個作伴的人都沒有,怪寂寞的。”
柱子疑惑道:“你不是說要和狗蛋一起同路嗎?怎么,他不管你了?”
“快別提他了!”孫旺無語地翻了個白眼,“狗蛋那個沒良心的小子,約好了要一起北上回鄉,結果他跟我說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媳婦,他要留下成親,不走了!”
柱子聽著他話語里深深的怨念,挑了挑眉:“你這是羨慕了?”
孫旺頓時語噎,強撐著臉面嘴硬道:“誰、誰羨慕了?等我賺了錢回了老家,到時候有田有房的,娶個媳婦還不是輕輕松松?我才不羨慕他!”
柱子哪里看不穿他的心思,只是不愿說破,便順著他的話無奈道:“是是是,等你回了老家就是地主老爺了,想要什么媳婦都有。”
二人說話間,前方傳來吏目的吆喝:“馬上就要出發了,趕緊過來集合點名!要是沒趕上今天的做工隊伍,可就得等三日后的下一批了!”
聞言,孫旺和柱子連忙止住話頭,和其他流民一起紛紛朝著吏目所在的地方圍攏而去。
眺望著遠方官道上密密麻麻的人頭,顧云霽長舒一口氣,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快。
“云霽,看什么呢?”見顧云霽獨自站在城樓之上,蘇旗和程炎便也爬了上來,分別站在他左右兩側。
顧云霽目光悠悠地盯著遠方,聽見動靜也不回頭,似在出神,半晌才淡淡答道:“看風景。”
四月的太陽光芒耀眼,但又不至于十分熾熱,正好拂去了清晨的一絲涼意,讓人感到渾身暖洋洋的。遠遠望去,天空湛藍如水,干凈得仿佛被濯洗過,一看就是個好天氣。
“嗯——這兒風景是不錯。”蘇旗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愜意地將雙手撐在城墻之上,“說起來,咱們三個好久都沒有這樣安靜地待一會兒了。”
程炎靜靜地站在一旁,接話道:“這幾個月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一會兒在工地一會兒在府衙,幾乎不得休息,有時候連見你們一面都難,更別說一起看會兒風景了。”
蘇旗待得有些倦,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但好在,一切都結束了,咱們現在得了空,想怎么看風景就怎么看風景,再不用擔心各種突發的流民狀況了。”
顧云霽望著遠方出神,低聲喃喃道:“是啊,終于,都結束了。”
無論是去做織工,還是種桑養蠶,或是北上回鄉,困擾杭州府乃至整個江南幾個月之久的流民群體,如今終于有了各自的去處,不會再成為隨時都可能爆發的隱患。
用不了多久,大家的生活就會重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