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杭州府城的郊外,流民們正在本地吏目的帶領下,熱火朝天地修建著連通田間的灌溉水渠。
三月里的陽光柔和舒適,既不毒辣也不刺眼,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讓人愜意得瞇起眼睛想要睡一覺。可對于這些累得汗流浹背,還被官兵嚴密監督從而不敢隨意休息的流民們來說,正午的太陽實在算不得享受。
明晃晃的太陽將流民們身上的汗液反復蒸干,在皮膚上積累出一層薄薄的汗漬,給人一種潮濕粘膩的感覺。腳下的泥土黏實又緊密,很容易粘在鋤頭上,甩都甩不掉,挖起來格外費勁。
手里的活計不好干,耳邊官兵的叱罵又跟催命一般,流民們兩頭受迫,心中早有不滿,連揮動鋤頭的動作都帶了隱隱的怒氣。
余光瞟到身后的官兵已經走遠,一個流民實在忍不下這口氣,壓低聲音憤憤道:“催催催,有什么好催的,還讓不讓人歇會兒了!便是囚犯也有松快的時候,這完全是拿我們當牲口使喚!”
此話一出,頓時挑起了周圍人的情緒,紛紛應和起來:
“在我老家那里,做這樣的重活一日可是有二十文工錢呢,他們卻只給我們十文,足足少了一半!這些當官的下手可真黑。”
“不光工錢少,伙食也差。天天都是米飯,連個饅頭饃饃都沒有,我真是吃不慣!”
“我看他們就是欺負我們外地人,就說這水渠吧,咱們從那頭修到這頭,都修了七八日了,他們還嫌不夠。要知道在我們順德府,這樣寬的一條水渠可以灌幾十畝地,這里田地又不多,哪用得著這么多水渠!”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著,不滿的情緒宛如被引燃的干草堆,頃刻之間便燃燒起來,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大。
這時,遠處傳來幾聲急促的鑼響,一個官兵扯著嗓子喊道:“放飯啦放飯啦!都過來吃飯!”
眾人早就餓得前胸貼肚皮了,此刻一聽見放飯了,便也顧不得繼續剛才的話題,紛紛丟下鋤頭跑去領午飯。
“嗯,好了,下一個。”
官兵從桶里舀出一大勺白生生的米飯放到面前流民的碗里,又澆上一勺咸菜,隨即朝他輕抬下巴,示意他可以走了。
那流民卻晃了晃手里的碗,沒有要走的意思,說道:“再給點吧?”
官兵眉頭一皺,抬頭正想呵斥,就見這流民生得五大三粗,是個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壯漢,臉上還有一道淺淺的刀疤,一看就不好惹。
想是體格大飯量也就大,官兵于是耐著性子,又給他添了半勺飯,把碗里壓得實實的:“這下行了吧?”
那壯漢見狀眉毛一挑,沒再說什么,拿著碗走了。
壯漢走后,輪到的是一個體形瘦小的流民,他看著自己碗里只有一半的米飯,面露為難:“軍爺,這太少了,我不夠吃啊。”
剛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官兵的耐心耗盡,把勺子重重地往桶里一摔,斥道:“都給你吃了別人怎么辦?每個人就這么些,沒有多的!”
流民被他罵得瑟縮了一下,不想就此放棄,努力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試探著辯解道:“可剛才那個……”
“剛才那個怎么了?你瞧瞧人家多大的塊頭,你再瞧瞧你自己,細胳膊細腿兒的,能吃多少啊?干活比不過人家胃口倒挺大。”
官兵本就有些不耐煩,此刻見面前的流民瘦弱矮小,一看就是個懦弱的溫吞性子,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的那種,便一點都不收斂自己的脾氣,肆意吼罵起來。
若是往常,沒要到多的飯就沒要到,忍下這口氣便是,流民們根本不敢和這些盛氣凌人的官兵爭辯。可近日來他們對現狀越來越不滿,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如今連打飯都被區別對待,更是不肯繼續逆來順受了。
那瘦小的流民還沒接話,他身后的幾個同鄉就沖著官兵嚷嚷起來:“哎哎哎,怎么說話呢!我們水根兄弟雖然個子不高,但干起活來可是一把好手,從不曾落后別人半分,你怎么看不起人呢!”
官兵臉色一變,指著那幾個流民怒道:“吵什么吵?要造反吶!我們杭州府供你們吃供你們穿,倒供出一群祖宗出來了!”
流民們不甘示弱:“說得好像你們多高尚似的,就這清湯寡水,誰能吃飽?方才那個漢子讓你多舀點你就舀,我們水根兄弟讓你多舀你卻吼他,明明大家都是干一樣的活,飯量卻給的不一樣,你這是狗眼看人低!”
“你罵誰是狗!”官兵頓時被激怒,抬腳便將那站在最前的流民踢倒在地,“你們這些沒見識的北侉子,看我不好好教訓教訓你們!”
北侉子是對北方人的蔑稱,和南蠻子類似,都帶有嚴重的侮辱意味。方才還只是官兵和個別流民之間產生的一點小矛盾,可北侉子這個詞一出,在場的所有北方流民都是神色一滯,周遭的氣勢陡然沉了下來,面色不善地朝官兵圍攏過來。
“你剛才叫我們什么,你再叫一遍試試?”
北方人體形本就普遍比南方人高大,這些流民大多都是青壯年,身材壯碩,氣勢迫人,黑壓壓的一群人圍在官兵四周,個個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樣子,光是看著就讓人發怵。
官兵吞了吞口水,聲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些,強撐著臉面質問道:“你、你們想干什么?造反嗎!”
“你說我們想干什么?你剛剛不是吼得兇嗎,怎么現在不吼了?這一腳是還你的!”方才被他踢倒的流民此刻有了撐腰的人,立刻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照著他的肚子就是一腳,官兵頓時痛呼一聲,捂著肚子疼得滾在了地上。
流民仍不解氣,憤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工錢又低伙食又差,動不動還要挨你們的打罵,便是牲口也沒有這樣使喚的!不就是瞧不起我們外地人嗎?不就是瞅準了我們無依無靠嗎?告訴你,我們也不是好欺負的!”
“你們看不上我們,我們還不稀罕呢!這破地兒誰愛待誰待,老子不干了!”
“對!不干了!這兒氣候又潮又濕,反正我也待不慣!”
“大不了就繼續回去吃樹皮草根,誰怕誰!”
受了多日的氣,流民們難得如此暢快,此刻一股氣血上沖腦門,說話也不過腦子,紛紛表示要撂挑子。
這時,眾人身后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誰不干了?”
流民們尋聲回頭,看見來人時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默默給他讓出一條道。
顧云霽背著手,淡淡的目光掃過眾人,聲音聽不出喜怒:“剛剛誰說的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