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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叫徐書華說中了,顧云霽在渾身燥熱難解的情況下泡了涼水,一時間寒氣入侵,半夜便發起了高熱,整個人都燒得迷迷糊糊。
給蘇旗和程炎急得又是請大夫,又是給他散熱擦身,一晚上兵荒馬亂的,攪得眾人心里都不寧靜。直到天色見曉,顧云霽喝了一碗藥后,這才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顧云霽發了一腦門的汗,身上黏膩之余,也不由覺得輕快了許多,不再似昨晚那般沉重。正欲起身下床,就見蘇旗端著盆水走了進來:
“祖宗!你快歇著吧,當心別再著涼了!”
蘇旗不由分說地將顧云霽拖回床上,替他掖好被角,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神色舒緩下來:“總算是退燒了,你昨夜整個人燒得滾燙,給我嚇得不輕。”
顧云霽自然是知道蘇旗為了自己,一整夜都沒睡個安穩覺,聞言他心底涌上一股暖意:“辛苦你了,我現在已經好多了。”
“嗐,我沒什么。”蘇旗不在意地擺擺手,“昨夜你病了,不僅我和程炎忙得團團轉,就連徐小姐都擔憂得很,陪著徐山長守了你許久呢,今早上我見她氣色都不太好,想是昨夜累的。還好你現在沒事了。”
顧云霽心頭一動,問道:“現在什么時辰了?”
蘇旗回道:“快到午時了,等午飯一過,咱們就要回書院了。我過來本就是想叫你起來,讓你提前收拾一下,沒想到你自己先醒了。”
這時,帳篷的門簾被人挑開,程炎端著飯菜走了進來。
見顧云霽醒了,他神色一松,問道:“醒了?”
顧云霽望了他一眼,隨即又很快錯開視線,淡淡道:“嗯。”
昨夜的事在顧云霽心里留了個疙瘩,他既做不到大度地原諒對方,也做不到因此與程炎決裂。兩人這會兒都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面對彼此。
對于二人之間別扭的氣氛,蘇旗渾然不覺,將飯菜一一擺在顧云霽面前,催促道:“快吃吧,你從昨晚到現在一點兒東西都沒進,再餓怕是要虛脫了。”
飯菜清淡可口,顧云霽舀起白粥嘗了一下,入口軟糯,帶著淡淡的米香,正適合他這樣病愈身子虛弱的人。
他一邊吃著飯,一邊對著蘇旗道:“你去告訴……老師一聲,就說我醒了,已經好多了,讓他不必擔心。”
蘇旗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調侃道:“知道啦知道啦,不僅要告訴徐山長,更重要的是要告訴徐小姐,免得她一直牽掛,對吧?放心,我都曉得!”
顧云霽微哂,有力無氣地捶了他一下,笑罵道:“就你聰明?別磨蹭了,快去!”
“行行行,我這就去!”話畢,蘇旗便起身出了帳篷。
蘇旗一走,帳篷內頓時安靜下來。程炎向來話少,只默默收拾著自己的東西,一言不發。而顧云霽或許是沒什么精神,也不怎么說話,任由尷尬在空氣中蔓延。
半晌,顧云霽淡淡出聲:“程炎,昨夜的事過去就過去了,我不會再同你計較。今后你我該怎么相處就怎么相處,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但這并不代表我心里不介意。”他低頭吞下一口軟糯的白粥,始終未看程炎一眼,“我與你不同,你心里怎么打算,我管不著。但我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將這樣的法子用在我身上,也不要用在每一個我在乎的人身上。”
程炎整理衣物的動作一滯,斂眸藏起眼底的失落,對顧云霽笑得和煦:“好。”
他的笑意浮在表面,看似溫和的眼睛里,分明蘊著一片涼薄。
似是感受到程炎心口不一,顧云霽嘆了口氣,抬起頭望著他:“程炎,我明白你的志向和抱負,也知道你一路走來十分艱辛,用盡了計謀和手段,才能達到如今的一點成就。但我還是希望你行事有度,莫失本心。”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者,必將被欲望和野心吞沒。行為做事毫無底線者,必將自食惡果。若程炎如此發展下去,很有可能走入歧路,致自己于萬劫不復。
“我不是在警告你,而是在擔心你。我怕你背負太多,到頭來迷失了自己,走偏了道。”
程炎輕笑一聲,語氣有幾分自嘲:“我在做什么,我很清楚。我與你立場不同,出身不同,你是永遠不可能對我感同身受的。”
“云霽,你家境優渥,舉手投足皆是君子風范,人品清正貴重,自是看不起我這種出身卑賤者的鉆營。放心,今后我不會再那么對你,也不會讓我心底的污穢沾染了你。”
“程炎!”顧云霽聲調抬高了一點,聲音里帶了薄怒,“我是在勸你,你別聽不進去!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也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愿眼睜睜看著我真心相待的朋友,一步步走入深淵。”
“我希望你任何時候,都不要丟失底線。你可還記得,你讀書是為了什么?科舉又是為了什么?”
“為,不受他人鄙。欺我者,必使之恭;辱我者,必使之卑;輕我者,必使之悔。”程炎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語氣也帶了涼意,“這話,我從進鹿溪書院的第一天就告訴你了,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顧云霽深吸了口氣,壓抑著胸中的煩悶,沉聲道:“那你可還記得,當時徐山長也說過,莫違本心?”
程炎喉頭滾動,眼底墨色陡然散盡,有些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記得。”
聞言,顧云霽繃緊的神經微微一松,語氣也軟了下來:“程炎,你有滿腹的錦繡才華,出人頭地不過是早晚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自輕自賤,不要隨意丟棄自己的驕傲,好嗎?”
這話刺得程炎心底一痛。顧云霽有他的堅持和操守,而飽讀詩書,被儒學浸染多年的程炎,又如何沒有自己的傲骨和自尊?
他當然也想唾棄所有上不得臺面的背地鉆營,只憑自己的本事掙得大好前程,可他無根無基,任他有再多的本事和實力,還是能被世家子弟輕易比下去,光是前行一步,就已經艱難萬分。
二者難以兼得,如何平衡?
想到這,程炎自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不知該如何是好。
半晌,他緊了緊身側的手,抬頭對顧云霽露出一個笑容:“好,我答應你。”
顧云霽定定地看著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可少年眸中墨色深深,將萬千心緒都藏得嚴嚴實實,讓旁人半點窺不得。
什么都瞧不出來,顧云霽只能收回目光,輕輕嘆了口氣:但愿他真能守諾,不失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