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寧朔聽得渾身不自在。雖然早有猜想,但真知道往昔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問,“那隨夫人——隨夫人當年知道此事嗎?”
不雨川搖搖頭,“這件事情我們藏得很好,誰也不敢告訴,隨伯英成婚之后也再沒有提起過棠溪,他選擇了仕途。”
然后頓了頓,道:“隨夫人是因為生子去世的,并沒有其他緣故,你不用多想。”
寧朔松了口氣,點點頭,心里卻依舊不寧靜,他喃喃道:“如此,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確的道路上。”
“直到景泰十一年隨伯英去江南又遇見了棠溪夫人,兩人舊情復燃,生下了一個女兒。”
不雨川頷首,“是。”
他今日一點也沒有隱瞞,“隨伯英有一個管家,對他忠心耿耿,此人我也是認識的,他是從小就跟著隨伯英的人。”
“他的性子跟隨伯英有些像,嫉惡如仇,我很是欣賞,還曾問他要不要出去做官,他謝絕了。”
“景泰二十三年,管家第一個出來舉隨伯英貪污,我本是不信的,當時事情實在太巧,先有睦州隨家的案子,后就有隨伯英,我怎么敢信呢?我想,這應該是有人做了局。”
但管家說,隨伯英只貪污了一次。
這比說隨伯英貪污多次更讓人相信。
不雨川猶豫了。
他道:“管家跟我說,景泰九年的時候,陛下明顯偏向晉王。隨伯英開始承受來自陛下的壓力。景泰十年,他發現沒有錢萬萬不能。”
“他需要撐起整個東宮結交臣子的花銷,保住太子的位置不被晉王取代,他殫精竭慮,苦苦支撐,好在生意還有些銀錢,還算不焦頭爛額。”
“但景泰十年,鎮國公跟他鬧僵了。鎮國公雖然也支持太子,但他沒有隨伯英那么傻,全心全意的扶持太子,他并不在明面上跟晉王為敵。”
不雨川說到這里,突然停下來,看向寧朔,“你覺得隨伯英是個什么人?”
寧朔沉默一瞬,道:“是一個被逼上梁山之后,自愿落草為寇的人。”
“最開始,我以為他是為了太子,為了隨家,為了陛下,后來慢慢的,我突然發現他并不是為這個為那個,他純粹是被逼的。”
“陛下在逼他走這條路。他不走,他得死,隨家得死,太子也會被廢。所以他走了。”
陛下給了他一條通天路,但也在黃泉路口為他準備了無數鬼手,只要他有一個不對,便會被萬鬼拖下十八層地獄。
這是他以寧三少爺的身份,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看,才看明白父親當年的處境。
他年少在京都時身在局中看不清廬山真面目,后來到了嶺南,更是一心一意認定父親忠心皇帝,一心輔佐太子,是個純粹被害的人。
但這一年里,他卻越來越看清當年的局面。
父親后來不惜一切扶持太子,初始,應該是陛下托付,他不敢不接,后來深陷局中,不能自脫,又有太子和他成了這局面里的棋子,所以想要他們活著,只好日以繼夜地跟晉王斗。
也許斗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讀書是為了什么,做官又是為了什么。
但他手底下的人卻越來越多,他一死,便有無數人也要跟著死去,所以他不得不繼續往前走。
他停不得。
自從想通了這件事情之后,寧朔就陷入了后悔和痛苦之中。無數個午夜夢回他都在想,他當年為什么一點都沒有看出來呢?
他汲汲營營,其實在別人眼里只是個傻子。
所以到最后,陛下也沒想過要他的命,只是被晉王奪了去而已。
他沉聲道:“伴君如伴虎,他從一開始,跟鎮國公走的就是不同的路。而陛下之所以讓他走這條路,不過是欺負他沒有家底,必須走罷了。”
“誠如先生所說,鎮國公即便是扶持太子的人,即便是把女兒給了太子的人,但因為是百年世家,他也可以抽身離開。”
“這樣的人,陛下不信他會誠心誠意對太子,也忌憚他最后會挾太子以令諸侯,所以,他選擇了更加忠靠的隨伯英,選擇了沒有底氣的隨伯英。”
不雨川沒想到寧朔竟然能說出這么一番話來。
他對這個學生越發歡喜,“是,你說的一點也沒有錯,確實是如此。”
所以,不雨川眼睜睜看著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成了一個權臣。
“當隨伯英成為權臣的時候,他是有可能去做這件事情的。因為景泰十年,睦州一帶就開始發生災害,洪水沖洗了所有的商鋪,他的銀錢斷了。”
“而恰巧,陛下又升了晉王的舅舅做睦州巡查,開始巡查南邊事宜。”
“兩邊的壓力一上來,景泰十一年,當五百萬兩白銀到他手里的時候,他能貪下一百萬兩,也是有可能的。”
“有時候人一個念頭,就能做出一件事情來。我能相信隨伯英有這個念頭,但我也不相信他會用。管家就說,他果然沒用。”
“他怕。他內心不安。”
寧朔的手緊緊攥在一起,“所以,先生推測一番,我覺得這也是符合隨伯英性子的。”
不雨川點頭,他閉上眼睛,“但直到這時,我也只是懷疑而已,讓我相信此事為真的,是棠溪。”
“棠溪就在那座院子里,她身子不好,指明要小溪妝休養身體,隨伯英便不好拒絕。她住進去之后,我們誰也不知道,但我在她死前曾見過她一面。”
“我問她,隨伯英可知道庫房里的一百萬兩白銀,她點了頭。”
寧朔蹭的一聲站了起來,“什么?”
他不可置信,“不可能!”
不雨川輕聲道:“我當時沒有懷疑,沒有想過不可能,我只是覺得證據不足,不能抓捕。”
“又過了幾個月,我找到了更多的證據,比如說江南那邊的貪污官員,他是如何用石頭換銀子的——等他從薊州回來,我就首告他貪污,當時,我很痛快,我是攙了私心的。”
“于是,我跟陛下說了此事,陛下才那么快下了旨意。”
寧朔眼前一黑,他咬住舌頭,嘴里有了血腥味,這才微微清醒,“那先生為什么如今又懷疑隨伯英是無辜的呢?”
不雨川就看著窗外,靜靜的道:“因為我害怕,害怕這個局太大,害怕隨伯英碰見棠溪也是一個局,害怕棠溪也被人誤導——”
“我害怕最后的最后,我的一己私欲,成了我揮向別人的大刀。”
“我當時——確確實實,是嫉妒著隨伯英得到棠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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