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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和小沙彌不知道盛宴鈴怎么了,見她一副弱不禁風要往后面倒的模樣,便生怕她出事——倒不是真怕她暈過去,而是怕栗氏覺得她家跟大雄寶殿寺里犯沖,以后就不供奉香火銀子了。
畢竟上回寧朔也在這里差點暈過去。
又見寧朔伸出一根食指輕輕的抵在她的背上,穩住她要摔倒的身形,再伸出臂膀讓她隔著衣裳撐住,這才讓她站穩了。
方丈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連忙道:“可要叫大夫?”
盛宴鈴回過神來,輕輕搖搖頭,“不用了。”
官桂和徐媽媽驚慌失措的跑著過來,眼淚汪汪:“姑娘,你怎么了?”
盛宴鈴抿唇,垂頭,“估摸著身子還沒有好全,這里又悶,所以一時之間胸悶氣短,有些沒站穩。”
這殿堂里全是一盞盞燃著的長明燈,確實挺悶。
方丈一聽,也不敢立刻忽悠著她確定下辦法事的日子和銀子了,只道:“那就往齋舍歇息去吧。”
徐媽媽想要背著盛宴鈴走,盛宴鈴搖搖頭,又轉身看了看先生的那兩盞搖曳著的長明燈,沉默一瞬,這才扶著官桂的手慢慢的往外頭走。
她很是確定,京都有人知曉先生直到今年才逝去,所以來給他立了長明燈。那……送先生去嶺南,又派人住在巷子里看管著他的人,跟立長明燈的人是一個嗎?
還是不同的人?
要是同一個人,那暫時可以揣測知曉先生還活著的,就是他一個。若是不同的人……便就有兩個人知曉先生還在嶺南活了四年。
又或者不止兩個,還有更多的人。
而她,曾經在先生膝下讀過四年書,他們知曉嗎?知曉她如今來了京都嗎?
盛宴鈴覺得自己又走進了迷霧里,深一步淺一步……她突然轉過頭,一眼就看進了寧朔的眼里。
他的眸子很柔,看著她像是在看一件珍寶一樣,見她回頭,輕輕問,“表妹,如何了?”
盛宴鈴:“……是表兄啊。”
剛剛那一瞬,她似乎感覺到先生在看自己,好似多年來一般,他陪著自己從巷子尾走到巷子頭。
她道:“表兄,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嗎?”
寧朔點點頭,“我怕你出事。”
盛宴鈴心里暖了暖。表兄確實是一個好人。他學識好,性子好,念頭正,如今又這般關心她,真是讓人感動。但她持心不正,為了查清楚先生一家的案子,還得利用他。
便很是羞愧。她說,“我會報答表兄的。”
寧朔知道她在說什么,但卻只能道:“表妹客氣了,不過是小事一樁,也是母親吩咐的,要照料好表妹。”
然后頓了頓,問:“表妹現下覺得身子如何?”
盛宴鈴遲疑的點了點頭,“我想在外面走走……姨母說的石林還沒去,表兄愿意帶我去看看嗎?”
寧朔嘆息,知道這一路上怕是“鴻門路”,但她如此憂心忡忡,不讓她安心,她怕是睡不著了,只能隨著她去,“好。”
徐媽媽有心勸盛宴鈴回去歇歇,但寧朔在這里,她不好駁了姑娘的話,便只能緊張的跟著后面走。
官桂稀罕的瞧了她一眼,,落在后頭悄聲問自家老娘,“你如今怎么變了個人一樣?”
徐媽媽沒好氣的道,“京都跟咱們嶺南的規矩不一樣,你來了這么久光顧著吃,怎么也不瞧瞧國公府里的丫鬟婆子是什么樣的!”
她們各個規矩得很,一舉一動皆有一套準則,徐媽媽為了不讓盛宴鈴被人看低了,便認認真真去學過,比如主子說話,做奴婢的最好一個字也不要反駁。
她想到這里黯然神傷,“我可沒把主子僅僅當姑娘看,說句逾越的話,那是我半個女兒呢。”
官桂偷偷笑,“姑娘也沒把您當奴婢看呀。”
這倒是!姑娘還是很聽她話的。徐媽媽就拉著官桂再往后面退了幾步,“姑娘對我們好,我們也要顧著她,你如今也要學起來啦,長她跟別的主子說話,咱們就不能跟得太近。”
官桂還想聽聽姑娘和表少爺說些什么,這般一來就不聽不見了,只能嘆息,“阿娘,你別拉著我,我不過去,我也聽話的。”
于是盛宴鈴就發現自己和寧朔走在前面,后面跟著丫鬟婆子,卻也有一定距離,這般其實挺好的!她正好有悄悄話想跟表兄說。
她試探著的道,“前幾日跟表兄一起看的睦州隨家案……我很感興趣。但有些問題想不明白,不知道能不能請表兄跟我說說。”
寧朔點頭,“你說。”
他早準備將她困在這個案子里,正琢磨著給她下套呢,她自己就撞了上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他豎起耳朵聽,心里開始編造一個網,想著哪里編得緊一點,哪里可以松一點,正琢磨著,就聽她道:“表兄見過隨伯英的兒子隨蘭時么?”
寧朔一愣,不動聲色看了她一眼,“見過。”
盛宴鈴:“他……他是什么樣子的人呢?”
寧朔:“表妹問這個做什么?”
盛宴鈴一點也不慌,她鎮定自若,“因為我發現,睦州隨家案里,京都隨家案里,兩家人都各有牽扯,但隨蘭時應該都沒有牽扯進去……便好奇他是個什么人,竟然沒人給他定罪。”
她問出自己不明白的地方,“——隨蘭時是隨伯英的兒子,江南貪污一案,他沒有參與嗎?隨州賄賂一案,他可是清清白白?”
“這是連我都想得到的事情,自然應該也會去懷疑他。可是,我這幾日看案宗,也聽其他人說過些許當年的事情……我發現,他在案宗里是被牽連死的,臨死之前也沒有犯罪的實證。”
寧朔聞言,突然笑了笑,“表妹到底想問什么?”
盛宴鈴心縮了縮。
她想問什么……她想問的,當然是先生那一身的傷從何而來。
既然他什么都沒做,既然是清清白白,既沒有貪污又沒有受賄,那即便是受牽連,最終也不過人頭落地而已,為什么一副身子被損成了那樣?
明明在畫像里面,他那般的肆意,跟后來先生病秧子的模樣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她深吸口氣,“沒什么,只是好奇罷了……身處那樣的家里,卻還能出淤泥而不染,總覺得難能可貴。”
見表兄不愿意順著她的話回答,她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裝作好奇的模樣問他,“表兄,我對刑獄之事很感興趣……在刑獄之中,像隨蘭時這樣的人,會不會被用刑啊?”
她做出一副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樣,“我看的話本里都寫,刑獄里面的人,在被證明清白之前,通常是要被打一頓的……他這樣的身份,還會被打嗎?”
寧朔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半響才說,“應該會吧。”
盛宴鈴就垂下了頭,“是吧……話本里都說,會被打的。十八般酷刑,都會一樣一樣的在他身上施去。若是意志力不堅定的,即便是清白之軀,為了能夠少受刑,也會說自己做了那些事吧。”
寧朔被她這一番話說得心里酸軟得一塌糊涂,終于肯順著她的意思說了一句,“你這般一說,我也才發覺——若是受了那般的刑獄,還咬死自己沒有貪污受賄,并且最終被證明清白的人,應該是堂堂正正,一心為民的好人吧。”
他說,“隨蘭時……確實令人敬佩。”
盛宴鈴聞言,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下來了,覺得此時此刻,竟然有人說出敬佩先生的話,委實讓她為先生感到高興。
卻又怕被懷疑,只能委屈的解釋,“剛剛起風了,沙石進了眼睛。”
寧朔輕輕嗯了一句,把自己的帕子遞過去,“是,今日風沙大,容易沙石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