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里,盛宴鈴散著頭發,縮在角落捧著本書看,因看得久了,被奶娘徐媽媽一頓勸:“知曉姑娘愛讀書,但也要注意身子,哪里能沒日沒夜的讀。”
又喊小丫鬟官桂給她梳頭發,“咱們到京都是要住在別人家的,可不能再由著性子如同在家一般經常披著發。”
官桂就笑,“這不是還沒到京都嘛。”
徐媽媽:“那也快到了!”
盛宴鈴性子柔和,便抿唇笑著看兩人吵嘴。這馬車上一共三人。徐媽媽和官桂是母女,都是她家的下人,也是這次離家去京都唯二陪著她的人。
而她去京都是為了嫁人。
盛宴鈴今年十五歲。一年前,她的姨母,也就是京都的寧國公夫人給她說了一門夫家在京都的親事。
最開始,母親是不同意的,因為不想她遠嫁。姨母便寫信來說對方是翰林家的小兒子,雖然是庶子,可不但相貌好有學好,而且為人正派,又送來了畫像,確實是一表人才,母親才答應下來,婚期就定在明年五月。
但她家在嶺南,臨著南境,跟京都離得太遠,得走三月才能到。便怕到時候出嫁途中出差錯,于是將她先送到姨母家待嫁。
姨母和她阿娘都出身文信侯府,只不過姨母是嫡女,阿娘是庶女,且嫁的人也千差萬別。
姨母所嫁的寧國公府是世家大族,而她阿爹本是個打獵的,靠著一身蠻力才從了軍,如今也只是個五品校尉——之所以能娶到她家阿娘,還多虧祖宗冒青煙,多年前陰差陽錯救了文信侯一命,便得了他一個女兒報恩。
兩家往日里也沒什么大的來往,只姨母跟她娘自小關系好,成婚后也經常書信來往,年禮走動,很是親密。這回早早去京都,還是姨母為了她著想,跟阿爹阿娘商量讓她先到京都熟悉熟悉,這般一來,還能從國公府直接出嫁,對方也就可以高看她一眼。
于是徐媽媽從知曉她要住進國公府邸后,便緊張得不行。
也不讓她披頭散發了,還買了些胭脂水粉來給她涂抹——就怕她被人說是小地方來的不守規矩,土里土氣。
盛宴鈴倒是不怕,她寬慰道:“阿娘說姨母心地很好,不用害怕的。只要別惹事,少出門,應當無礙。”
徐媽媽還是不安心。她不安心,就想做點事情。見官桂已經替盛宴鈴梳好了一個簡單的綴云髻,便打開箱簾開始選發釵。
剛挑了件金燦燦偏頭鳳,便被盛宴鈴攔住了:“不要這些貴重的,就這般素凈著吧。”
徐媽媽:“這哪里能成。”
官桂就幫著自家姑娘說話,“阿娘,景先生剛去世呢,姑娘守著孝,金首飾不合適。”
一句守孝,便叫徐媽媽發起了脾氣。她狠狠瞪了一眼官桂,“景先生只是姑娘的先生罷了,即便去世了,也不該姑娘來守孝。”
官桂:“反正姑娘不想戴,你就不能讓她戴。”
一轉頭,就見姑娘眼里落寞,隱隱有淚出來,顯然是又思念起了死去的先生。她不經責備道:“阿娘,你瞧瞧,姑娘好不容易止住傷心,你又在這兒亂說!”
徐媽媽被她一頓搶白,氣得一張臉紅透了,卻也不敢再說話。她知曉景先生在姑娘心里不一般,只好閉嘴。
但盛宴鈴卻已經止不住眼淚了。
她小聲啜泣起來。
徐媽媽連忙道:“不戴就不戴吧,是我的錯,祖宗,可別哭了,免得壞了身子。”
盛宴鈴乖巧聽話得很,就從抽噎的小聲哭換成默默流眼淚,眼角噙著淚水,抱著本書縮到角落里哀戚去了。她本是清和柔美的長相,這般一哭,便極為惹人憐愛。
官桂也跟著感傷:“景先生長得那般好看,結果年歲輕輕就死了,實在是可惜了。”
盛宴鈴便認真糾正她,“先生學問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才叫可惜。”
哪里能膚淺的看相貌。
徐媽媽不喜歡讀書人,也不喜歡好相貌,便一直看不上景先生——嶺南之地臨近邊境,民智未開,崇武不崇文。景先生還是個病秧子,藥不離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委實是入不了徐媽媽的法眼。
她還是喜歡能掄大錘的好漢子。
便嘀咕了一句,“學問好也不能當飯吃——他也沒個功名沒個俸祿的。”
盛宴鈴就罕見的生了徐媽媽的氣。
在她心里,先生是極好極好的人,容不得人詆毀。
景先生是四年前開春之時才突然賃住在她家住的巷子里的。
她家住巷頭,他家住巷尾。他來時沒什么物件,卻有三箱子的書。
盛宴鈴是個喜歡看書的人,可她爹是個大字不識的武官,又是個小官,俸祿不多,不能為她請先生,也不能給她買很多的書。于是就饞上了景先生的書。
她這個人膽小性子弱,但唯獨在讀書這一事上倔得很,知曉他學識淵博,便很是厚著臉皮上門求教。最初,他也不理不睬,只一味躺在搖椅上閉著眼睛曬太陽——徐媽媽彼時陪著一起去求的學,瞧見那樣子,便斷言他是在等死。
但后來他也沒死成,病懨懨的一日又一日活著。他活著,她也不氣餒,日日過去幫著做飯洗衣打掃院落,還拿著書蹲在他的搖椅下仰著頭自言自語的問:“先生——書上說蜉蝣,渠略也,朝生夕死,您見過嗎?”
許是問得他煩了,許是被她的誠心打動了,他也開始教導幾句。
最后越來越熟,她在他家讀書晚了沒能回家,又膽小怕黑,便是他提著一盞好看的六角琉璃燈送她回去。
想到這里,盛宴鈴又忍不住吧嗒吧嗒掉眼淚。如今,那盞琉璃燈已經成了她的東西,就放在馬車上的箱子里,但先生卻已經不在了。
徐媽媽是真后悔了。她是真疼盛宴鈴的,便趕緊道:“我往后都少說景先生的不是,你不要哭啦!”
盛宴鈴這才沒生徐媽媽的氣。她想,先生那般好的學問,他都沒有功名,肯定是不愿意考,而不是考不上。但她不想跟徐媽媽爭這個,徐媽媽根本不懂先生。
于是就索性不再說,只抱著先生給的書歪在角落看去了。先生到嶺南的時候帶了三箱子的書,后來的四年又添置了許多新書,如今已有七箱子的書了。她就把這七箱書都帶了來,每日溫習一點,認認真真,勤勤懇懇,也算不負她的教導。
等臨近時京都城,已經過去了三月,她也看完了半箱子的書。到京都那天,寧國公的婆子早早等在城門口,見了她們來,便領著人接她們進了寧國公府。
此時正是六月初,天熱的很,婆子一路走一路流汗,笑著道:“可等到表姑娘了,夫人想的緊呢。她今日本是想親自去接姑娘的,誰知上午三少爺突然發熱,這才留下照顧。”
盛宴鈴知曉她說的三少爺正好比她大兩歲,該叫表兄。她不太會搭話,但表兄病了,人家說了,自然要關心關心,便問:“表兄無事吧?”
婆子笑著道:“無事,只三月前晚上著涼大病了一場,便身子弱了許多,許是昨日又冷到了,這才發熱。”
盛宴鈴就不免又想起了先生。
先生三月前也是晚間著涼,最初還以為沒事,后來卻引得舊疾復發,就那么去了。
她便真心實意的道:“表兄一定會好起來的。”
可千萬不要像先生那般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