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遼東
撫遼東
大明泰昌元年、公元1604年秋,大不里士城籠罩在晨霧與硝煙交織的氛圍中。奧斯曼帝國的火炮聲仿佛還在阿拉斯河畔回蕩,波斯帝國的統治者阿巴斯一世站在薩法維王朝大不里士的舊宮城墻上,凝視著城外被戰火焚毀的村莊。
這位33歲的沙阿正值盛年,上唇留著兩撇刀鋒般的胡子,鷹視狼顧,顧盼自雄。此刻的他身著鎖子甲,外罩繡有十二伊瑪目紋章的絲綢長袍,腰間懸掛著鑲滿紅寶石的波斯彎刀。
他的右手習慣性地摩挲著刀柄,左手則握著一封來自阿拉威爾迪汗于凌晨派人快馬加鞭送抵御前的密信——十多天之前,明朝安西總督李廷機與自己的特使阿拉威爾迪汗會晤,提出了震撼性的合作方案。
“沙阿陛下,大維齊爾阿拉威爾迪汗求見。”宦官的通報聲打破了死寂。阿巴斯轉身時,晨曦恰好穿透云層,照亮了他鷹隼般的面容——鼻梁高挺,眼眸深邃如黑海,胡須修剪得如同兩把鋒利的匕首。
“看來,我的大維齊爾依舊精力旺盛,信使快馬加鞭而來,也只比他快了半日。”阿巴斯一世面無表情的評價了一句,這才緩緩道,“召集諸位重臣于議事廳候駕。”
不多時,富麗堂皇的議政廳內,六位身著華麗錦袍的大臣早已等候多時。他們分別是:
阿拉威爾迪汗:大維齊爾,年近五旬,阿塞拜疆土庫曼部落領袖,帝國軍事與財政的實際掌控者,曾在1598年收復大不里士戰役中大敗奧斯曼。
米爾扎薩利赫:外交大臣,亞美尼亞裔,精通五國語言,曾出使伊斯坦布爾,深諳東西方外交權謀。
戈拉姆阿里汗:禁軍統領,格魯吉亞奴隸出身的軍事改革派,主導建立了波斯第一支成建制的火槍部隊“圖凡奇”。
謝赫阿里扎甘內:財政大臣,庫爾德人,掌控帝國稅收與絲綢之路貿易,對霍爾木茲海峽關稅了如指掌。
穆罕默德庫利汗沙姆魯:土庫曼部落長老,是一位威望素著的傳統軍事貴族,對火器改革持保守態度。
沙姆斯丁拉齊:首席穆夫提,葉派(讀者在這個詞之前自行腦補一個字)領袖,負責從教義層面論證政策合法性。
當宮廷宦官們簇擁著阿巴斯一世來到并落座之后,阿拉威爾迪汗率先開口,他的聲音如重錘擊打銅鼓:“沙阿陛下想必已經提前看過了我的密信,正如您所見,明朝提出的條件堪稱雙刃劍——他們愿意提供‘三號炮’的青銅鑄造工藝和改良火繩槍機,但要求我們開放呼羅珊商道,允許其商隊直達波斯灣,并在阿巴斯港設立免稅貨棧。”
說話間,他將一卷繪有明軍火炮的羊皮圖鋪在案上,炮管內壁的膛線紋路在細節圖上畫得清晰可見。顯然,他們已經注意到膛線的特殊,雖然還不知其實效,更不知如何拉出膛線,但卻非常認真的通過圖畫記錄了下來。
“這算是異教徒的施舍嗎?”穆罕默德庫利汗猛然起身,金飾頭巾上的祖母綠墜飾撞擊著胸甲,“我們沙姆魯鐵騎曾在馬贊德蘭踏平帖木兒后裔的叛軍,何須依賴明朝人的‘奇技淫巧’?依我看,他們的火器在潮濕的兩河流域根本打不響!”
戈拉姆阿里汗按捺不住,格魯吉亞口音中帶著金屬般的冷硬:“長老看來并沒有聽說過明軍的‘三段擊’戰術?據我方潛伏在布哈拉城的間諜報告,明軍圍困布哈拉城時曾經發動佯攻……
即使只是佯攻,但間諜們看得很清楚,明軍的火槍兵甚至能在馬背上完成裝填,而射速更比我們的‘圖凡奇’快了一倍!”他轉向阿巴斯,單膝跪地,“沙阿陛下,去年在納希切萬,若我們有這樣的火器,奧斯曼的‘耶尼切里’軍團就不只是敗退,而應該潰不成軍了。”
謝赫阿里扎甘內拈著自己的大胡子插話道:“霍爾木茲海峽每年為帝國帶來40萬金幣的收入,倘若允許明朝商船免稅通行,恐怕相當于割讓波斯灣的半壁財政。”
他肥胖的手指戳向眾人環座之中的地圖,指著的海峽標記用力敲了敲,“亞美尼亞商人已經讓渡了絲綢貿易的大部分利潤給帝國,難道現在還要把瓷器和茶葉的利潤也拱手相讓?”
首席穆夫提沙姆斯丁拉齊輕撫胡須,吟誦道:“《古藍經》(故意錯字)云:‘你們當借堅忍和禮拜而求祐助。’與異教徒結盟是否違背‘吉哈德’(圣戰)教義?”他的目光掃過眾人,“當然,先知也教導我們,‘知識雖遠在中國,亦當求之’,因此,或許可以限定合作范圍……”
阿巴斯突然起身,斗篷掃過案幾上的《列王紀》抄本,語氣中毫無情感:“教義的解釋權在沙阿。”
他環顧眾人,拿起大維齊爾呈上的圖紙,用指尖劃過明軍火炮圖上的“京華造”銘文,“明朝人沒有要求我們改信,只想要貿易和盟友。我已經打探清楚了,他們的皇帝十分年幼,攝政的大維齊爾高務實需要穩定的中亞局勢——這與我們對抗奧斯曼的需求不謀而合。”
沙阿陛下確實很有見識,不愧是在后世獲得“大帝”名號、號稱學貫東西的強人——如果不把高務實下意識稱作“大維齊爾”就更好了。
米爾扎薩利赫趁機展開一卷羊皮地圖,上面用朱砂標注著明朝商路:“沙阿陛下,明朝商隊通常從肅州出發,若能經撒馬爾罕到伊斯法罕,可比傳統絲綢之路縮短200里。
根據大維齊爾提供的見聞與情報,他們的‘彈簧馬車’能在戈壁平穩行駛,在同等人數與駱駝的情況下,載重是我們駱駝隊的近乎三倍,實在令人震驚。
更重要的則是,他們愿意用極其精美的瓷器交換我們的馬匹、羊毛、青金石以及地毯等物,而這些瓷器在歐洲的售價是我們購入成本的十倍,甚至二十倍……放棄這樣的生意,簡直是對《古藍經》的褻瀆。”
阿巴斯走到窗邊,望著遠處正在訓練的“圖凡奇”火槍隊——士兵們使用的大多仍是從奧斯曼繳獲的“巴斯塔”火繩槍,射速緩慢且受潮易啞。
他忽然轉身,目光如劍:“阿拉威爾迪汗,你曾在查爾迪蘭戰役中見識過奧斯曼火炮的威力,這一次又見識了明軍的火器,不妨說說你的看法。”
大維齊爾聞言起身,上前半步,鎖子甲發出細碎的碰撞聲:“沙阿陛下,明軍的火器并非奧斯曼人可以超越,尤其是他們的‘硝石提純法’能讓火藥威力提升三成,這正是我們最為匱乏的。
沙阿陛下,我明確認為,若能在伊斯法罕建立鑄炮廠,用呼羅珊的鐵礦和明朝的技術,十年內我們就可以鑄造出超越奧斯曼人的火炮。”
“但代價是打開國門!”穆罕默德庫利汗依然頑固。
阿巴斯冷笑一聲:“我們早已不是封閉的山地部落。”他指向墻角的威尼斯玻璃鏡,“看看這面鏡子,再想想你們家中收藏的中國瓷器——貿易早已打開大門,與其讓葡萄牙人壟斷,不如讓明朝成為制衡的砝碼。”
他頓了頓,環顧眾人,聲音卻低沉下來,“而且,明朝承諾不向奧斯曼出售任何火器,僅此一條,就比千軍萬馬更有價值。”
財政大臣謝赫阿里扎甘內眼睛一亮:“若如此,我的建議是,我們不僅不能免稅,還應該適當提高霍爾木茲的過境稅——明朝瓷器利潤極高,我想他們不會介意稍稍多繳納一點稅賦。
哦對了,還有一點,茶葉與絲綢之類暫且不說,那些明朝商船運載的瓷器可是金貴的易碎品,一旦下了船,就需要我們的駱駝隊護送,這又是一筆收入。”
“就這么定了。”阿巴斯拍板道,“你們記一下,協議條款如下:其一,明朝向我們提供‘三號炮’鑄造圖紙和火繩槍防風機括技術,我們答應永久開放呼羅珊商道,但他們的商人在入境之后必須遵守我國律令與教法,不得對我國教法指指點點;
其二,明朝商隊經呼羅珊南下,關稅定為15,而為配得上這樣的稅率,他們的商隊將由我們的‘紅頭軍’(波斯精銳步兵)全程護送,確保商路絕對安全;
其三,我們要派遣100名年輕聰明的工匠到撒馬爾罕學習,此外明朝還需要同時接收50名波斯貴族留學生……我不管明朝人在撒馬爾罕的學校會教些什么,總之我都要派人去學。”
既然沙阿陛下親自下令,眾大臣哪怕心有不滿者也不便繼續置喙,何況沙阿陛下最后那句話本就是完全遵循穆圣教誨——“知識雖遠在中國,亦當求之”,現在中國居然自己過來了,那還不趕緊求學?
散會后,天色已晚,但風塵仆仆的阿拉威爾迪汗卻仍舊沒有休息,而是在自己府中的書房召見了隨他而來的明朝特使。
燭光映照著波斯地毯上的獅子與太陽紋章,窗外傳來遠處奧斯曼軍營的號角聲——是的,該死的奧斯曼人雖然打輸了會戰,卻很快又在大不里士城外慢慢聚集著軍隊。波斯雖然打贏了會戰,但分兵收復高加索地區丟失多年的故地之后,一時卻也無力出城驅逐。雙方顯然都在舔舐傷口,同時為下一場大戰聚集力量。
“沙阿陛下同意合作,”大維齊爾遞上用金粉書寫的協議,“這是協議文本,但除此之外還有兩個附加條件:其一,貴國商人與我波斯人長相各異,去往巴格達不會遭到奧斯曼人懷疑,因此我國需要貴國暗中幫助我們在巴格達的間諜網,以便我國早日收復兩河流域——這也是貴國首相閣下所期望的;
其二,所有技術傳授必須在波斯工匠的全程觀摩之下進行,不得保留后手,只有我方確定學會,并且試制成功之后,方能認定交易達成。”
由已經學會波斯語的京華商人充當的特使點了點頭,取出一幅絲綢畫卷——上面繪著明軍在西域修建的坎兒井與輪軸翻車:“我朝高元輔說,合作的基礎是互利。這是我們在安西使用的屯田技術中最重要的兩種,貴國在里海沿岸稻田也可以試試……這是元輔免費贈送的,無需貴國提供回報。”
阿拉威爾迪汗凝視畫卷,忽然大笑道:“高首相果然是當世人杰,深謀遠慮令人欽服。請回稟尊貴的首相閣下,波斯的彎刀與大明的智慧,終會讓奧斯曼的新月旗在兩河褪色,直至頹然落地。”
“另外,”大維齊爾道,“我們波斯人素來好客,既然客人如此大方,我們也萬萬小氣不得……我會為首相閣下親自挑選上等阿拉伯馬四百匹,其中公母各二百。我愿向珍珠(故意錯字)起誓,這四百匹馬都會是最頂尖的配種良馬,絕對價值連城。”
阿拉伯良馬對于高務實而言的確珍貴,他前些年花了老大的勁也沒搞到多少,以至于新品種良馬的培育雖然一直都在有序推進,但說實話速度確實不算快,用后世的話來說就是“基因尚不穩定”。
所以,如果真如這位波斯帝國大維齊爾所言,是由他親自把關的頂尖配種良馬四百匹,那確實可以稱得上“價值連城”了。
特使連忙稱謝,笑納了這份意外之喜——哦,當然,也不完全意外。畢竟對于堂堂大維齊爾來說,總不好真的白收那樣一份大禮。禮尚往來,交情才能長久,他若真的一毛不拔,恐怕大明國內知道以后,對于將來大明與波斯的關系,少不得要重新權衡一番呢。
特使告辭之后走出門外,抬頭看了一眼夜空。大不里士的星空璀璨如波斯細密畫一般。
他或許不能透徹地看穿近期雙方之間發生的一切,但無論如何,兩個偌大的帝國正以技術與貿易為紐帶,編織著一張對抗奧斯曼的大網。
薩法維波斯與奧斯曼土耳其乃是世仇,同時還有經濟貿易上的巨大利益沖突。而大明之所以橫插一杠子,除了高務實要悄然將大明的影響力神不知鬼不覺地拓展到歐洲,盡量影響歐洲發展的進程之外,同樣也是因為奧斯曼人堵死了傳統的東西方商路,既影響了直接的商業利益,也反過來促進了歐洲的大航海……
只要能給歐洲殖民者添堵,高務實就愿意去做,絕無半分心理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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