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遼東
撫遼東
朔風呼嘯,過面如割,天地間仿佛被一片混沌的白色所籠罩,即便在黑夜中竟也清晰異常。麻貴率領著禁衛軍的三鎮大軍,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在這漫天風雪中星夜兼程,向著京師的方向一路狂奔。
馬蹄踏在積雪深厚的道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步都伴隨著巨大的阻力,但禁衛軍士兵們的步伐卻堅定而有力。
他們或許不知道這數日之間來回奔忙究竟是何用意,但大抵也都知曉京師有變,而作為禁衛軍,自己這些人一定是決定性的力量,是在為朝廷盡忠。因此,他們雖然身體疲憊,但卻精神奮發。
然而即便如此,麻貴在后軍探馬傳來“李如松以率軍東去”的消息后,依然毫不客氣地拋下大軍,只將三鎮騎兵集中起來,一人三馬輪流騎乘,連夜朝京師狂奔。
禁衛軍雖然是天下精銳,但其騎兵配置卻是各鎮不一,雖然都是按照每鎮一個獨立騎兵標來配置,可每個獨立騎兵標人馬卻有分別。目前麻貴所領三鎮,三個獨立騎兵標加在一塊兒也不到5000騎,說起來并不算很多。
不過,由于禁衛軍配置豪華,當前卻有一萬兩千余匹戰馬——這還是近幾天趕路損失了不少。(注:國內史籍輕數據,快速調動中折損的戰馬很難找到支撐,但根據拿破侖戰史相關資料來看,騎兵光是快速行軍就往往會造成不小的損失。)
四千余騎、萬余戰馬在風雪中艱難前行,經過近兩日一夜的奔波,終于來到了通州外圍。眺望此時的通州,夜幕已經完全降臨,整個城市被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偶爾閃爍的燈火,透露出一絲微弱的光芒。
麻貴正準備下令讓疲憊的三個騎兵標在通州休整一晚,等明日再繼續趕路時,前方突然出現了一支軍隊。這支軍隊隊列整齊,裝備精良,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顯示出一股強大的氣勢。
麻貴心中一凜,立刻下令全軍戒備。他親自登上一座小坡,端起望遠鏡向遠處望去,只見這支軍隊的旗幟上繡著“薊鎮第一軍”的字樣。
麻貴眉頭緊皺,心中暗自思忖:“薊鎮第一軍為何會在此處?他們的目的是什么?”然后暗道不妙:薊鎮第一軍可是甲種軍,有四個鎮的編制,萬一他們是全軍傾巢而出來堵截自己的,那光憑這不到五千騎兵可對付不了……我是繞道回京好呢,還是回頭領了三鎮主力再來與之一戰好呢?
就在這時,對方的軍隊也發現了麻貴的大軍,立刻停止了前進,列陣以待。
雙方對峙了片刻,忽見對方的一名將領催馬而出,來到禁衛軍騎兵面前,遠遠抱拳道:“來者是遼東軍李仰城李總戎,還是禁衛軍麻西泉麻司令?”
麻貴心頭恍然,看來對方也是夜里看不清情況,只依稀得見自己所部全是騎兵,因此不確定是不是李如松來了——最近的軍情應該已經傳到薊鎮,薊鎮知道李如松帶了兩萬精騎抵達山海關。
麻貴心思如電轉,最終還是朗聲回應道:“本帥麻貴,陣前何人?”
那將領一聽,居然哈哈笑道:“西泉公一開口,哪怕不答話末將也知道是您了。西泉公,末將張萬邦!不過,西泉公您不在昌平迎接順義王,卻打東邊而來,不知有何要事?”
張萬邦和麻貴都是宣大將門出身,幾十年前就是舊相識,前次在朝鮮又再次聯袂效命于高務實軍前,因此屬實是老熟人。只不過剛才張萬邦問話的時候是逆風,聲音聽起來有點變味,所以麻貴沒聽出來。但麻貴說話是順風,張萬邦一聽就聽出來了。
麻貴顯然也是松了口氣,道:“是三錫(張萬邦字)啊,本司令奉元輔之命,率軍去了一趟山海關,如今正趕回京師,途中經過此地,卻不知三錫此來又是所為何事?”
張萬邦策馬前進,一直抵近軍前,看來絲毫不擔心自己安危,毫無保留地道:“西泉公,實不相瞞,末將近日以來一直徘徊通州附近,至昨日下午見勢不對,乃率薊鎮第一軍將錢夢皋部繳械了。”
麻貴見他大剌剌來到軍前,也放松了下來,策馬上前與張萬邦見禮。剛走近,聞得此言,心中一驚,問道:“這是為何?”
走得近了,終于不用扯著嗓子說話,張萬邦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錢夢皋違抗朝廷命令,意圖謀反,我奉元輔事前密令,既見逆舉,自然將其拿下。”
麻貴心中又吃一驚,但面上倒還鎮定,只是問道:“可有證據?”
張萬邦道:“證據確鑿。錢夢皋自言回京述職,但卻在通州遷延不覲,梭巡兩日之后,忽然領兵欲向京師進發——末將此前已經警告過他這一點,他竟然還敢如此,不是謀逆是什么?末將已經將他的罪行整理成疏,正要上報朝廷,等待處置。”
麻貴心中暗暗一凜:錢夢皋所部應該實力有限,但他若也涉嫌謀逆,那豈不是意味著內閣那位也……好在萬事都在元輔預料之中,否則他若搶在我頭前抵達京師,見了李如梅,那可就不知道李如梅會怎么做了。
想到此處,麻貴只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發寒。麻貴他不敢怠慢,立刻道:“三錫,不瞞你說,我這里也有元輔密令……甚至還有一道密旨。”
說著,他先出示了元輔高務實的手令,然后又抽出一道黃綾密旨。不過,他卻只把高務實的手令遞給張萬邦,密旨卻只是展示了一下黃綾便即收回。
張萬邦也不在乎密旨——都說密旨了,不是給他的他也不敢看。只是順手接過高務實的手令,仔細查看了一番,眼中露出一絲敬意,隨即點頭道:“既有元輔手令,末將自當遵從。不知西泉公有何吩咐?”
原來那手令中不僅有對麻貴的任務安排,還在末尾寫了一句:“諸軍見令,皆暫隸麻貴麾下聽調”。最后花押處則不僅有高務實的私章,還蓋了內閣首輔銀印——這就是內閣背書了,出了事內閣負責。
麻貴當然知道光憑內閣背書其實不足以調兵,可誰讓面前這位是張萬邦呢?他跟自己一樣是腦門上刻著大大一個“高”字的,除非有確切證據證明高元輔現在才是犯上作亂,否則張萬邦肯定會聽調。
麻貴輕咳一聲,道:“如今京師局勢危急,鄭貴妃等人妄圖作亂,吾等當速回京師,共平叛亂……你也看見了,我此來急切,大軍都拋在后頭,為防萬一,欲與三錫合軍一處,共同行動,不知三錫意下如何?”
張萬邦毫不猶豫地答應道:“西泉公這話可就見外了,既有元輔手令,末將豈有半句多話?自當與西泉公齊心協力,為朝廷效忠。”
于是,麻貴、張萬邦兩部合軍一處,重新整頓了隊伍。麻貴此刻全軍都是騎兵,便將自己的大軍分成兩翼,夾著薊鎮第一軍,繼續連夜趕回京師,連覺都不睡了。
一路上,風雪更加猛烈,道路也變得更加難行。但禁衛軍騎兵們和薊鎮第一軍的將士們都沒有絲毫退縮,他們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盡快趕回京師勤王。
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到天色漸亮,京城的輪廓也逐漸出現在眼前。麻貴和張萬邦都知道,一場激烈的戰斗或許即將來臨,而自己一行已然疲憊不堪,若是要戰,大概只能抖擻余勇,爭取一鼓而下。但即便如此危險,他們也毫不畏懼,準備迎接挑戰。
半個時辰前,夜色如墨,籠罩著京師的大街小巷。德勝門城樓上,李如梅身披大紅披風,靜靜地佇立在那里,目光冷峻地注視著城中。
他深知此刻京城的局勢,巨浪已經掀起,就看地安門北的靖國公府是巍峨高山還是海邊沙丘。因此,他一直密切關注著城內的局勢,不敢有絲毫懈怠。
就在這時,他派出的一名換了便裝的夜不收匆匆趕回。這名夜不收渾身沾滿了積雪,臉上帶著急切的神色,一見到李如梅,便急忙跪下,氣喘吁吁地說道:“副帥,騰驤四衛進攻靖國公府受挫了!”
李如梅連忙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細細道來!”
夜不收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快速說道:“副帥,小的親眼看到,李護軍親率騰驤四衛攻打靖國公府,可那國公府中的防御嚴密無比,高家家丁依靠府墻上密密麻麻的射孔形成交叉火力,將騰驤四衛輕松擊退。
騰驤四衛似不甘心,又發起一輪攻勢,推著偏廂車抵近,誰知道這次又遭了掌心雷大陣,再次大敗,而且損失慘重。
后來宮里來了人,與李護軍見了面,便打著天使旗號去靖國公府宣旨。靖國公府閉門許久,忽然也打出天使儀仗,自稱是奉皇后和太子之命,也宣讀了一道圣旨,與李護軍的圣旨相對抗。雙方各執一詞,誰也不肯讓步,場面十分混亂。”
李如梅聽后,眉頭緊皺,喃喃道:“雙方各執圣旨……”
就在他沉思之際,夜不收又接著說道:“副帥,小的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靖國公府的天使似乎是司禮監陳掌印。”
李如梅心中一動,連忙追問:“你可看得仔細?”
夜不收搖了搖頭,道:“小的以往只遠遠見過陳掌印一面,可不敢把話說得太死,但當時依稀聽到兩位天使對罵時的只言片語。其中宮里那位鄭公公說:‘此不過困獸之斗罷了!陳掌印受天恩數十載,今不奉圣意,反欲為高逆陪葬,是何道理?’
而國公府這位天使則答道:‘鄭氏兄妹兵犯宮禁,挾持圣上,囚禁太后,罪無可赦!咱家保皇后太子出得虎口,托庇元輔門下,正待看爾等自絕于世!’由此來看……應當就是陳掌印吧?”
李如梅陷入了沉思。
然而就在這時,另一名信使匆匆趕來,遞給李如梅一封密信。李如梅接過密信,打開一看,立刻分辨出乃是父親李成梁的筆跡。
“如梅吾兒:
見字如面。汝或獲悉李文進受挫之事,此似危而實機也!李文進陣腳已亂,欲援汝三千兵馬武備。爾可取之,再發兵戊字庫以全兵甲,繼而回軍高府以陷之。此力挽天傾之功,吾兒切不可誤。
又料汝或憂心京北大營,勿慮也。汝見信時,汝兄如樟當已率軍佯攻見心齋,馬棟必不敢不追,故汝后方無虞。如樟無需取勝,只消拖延一兩日,汝兄如松二萬鐵騎便至,屆時大功抵定,吾家百世無憂也。甚盼,切切。
知名不具,是日急筆。”
李成梁的意思很簡單,李文進吃了敗仗,看似是壞事,其實反而是好機會。現在李文進已經亂了陣腳,準備從騰驤四衛自用的武備中撥出三千人的量來給李如梅,所以此刻李如梅應該領了這批武備立刻出兵戊字庫,只要奪下戊字庫,就能瞬間武裝整個鎮的兵馬。
全鎮武備齊全,李如梅再出兵靖國公府,只要拿下此處,李家不僅可以成為此次事變最大的功臣,而且展示了足夠的力量,必能在事后獲得巨大的封賞,“百世無憂”。
至于李如梅可能擔心京北大營的馬棟所部,李成梁也告訴他不必擔心,因為這位老帥已經安排好了,就在李如梅看信的時間,李如樟應該已經率領龍江第二軍悄悄離軍營去佯攻高務實的見心齋別院。
馬棟是高務實親信,必然不敢讓見心齋有失,肯定會追過去,如此你李如梅這邊后顧無憂,只管放手去做。而且李成梁還表示李如樟也不會有事,因為他并不需要打贏馬棟——那也不可能,龍江第二軍還只是個架子軍,攏共只有三千人,怎可能打贏?但他只要拖著馬棟一兩天就行,因為一兩天之后李如松的兩萬精騎就該趕到京師收拾殘局了……
總之,李成梁看起來是將一切都算到了,因此他十分自信,覺得此刻只要李如梅一出手,天下大勢定矣。
不過,李如梅看完信后,卻沒有李成梁信使想象中那般熱血沸騰,反而皺起眉頭一言不發。晚上從戊字庫那邊撤回來的祖承訓見狀有些著急,問道:“副帥,老帥怎么說?”
“父帥說……”就在李如梅正要答話之時,城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囂。他抬頭望去,只見一支大軍如潮水般涌來,已經抵達了京師城外。此時天色正巧剛剛放亮,李如梅與祖承訓等人同時變了臉色,一齊舉起望遠鏡望去,一下就看到了麻貴和張萬邦的旗幟。
“壞了,他倆怎么來了?”祖承訓大吃一驚,急得臉上汗都下來了。再一轉頭,卻見李如梅神色平靜,見此變局也只是眉頭微皺,不禁心中納悶:五郎這養氣功夫跟誰學的,竟比我這當叔叔的還鎮定?
此時聯軍在城外逼近卻未靠近,反而馬不停蹄派出使者,要求與李如梅一晤。祖承訓跺腳道:“都這般時刻了,還見什么見,手底下見真章吧!”
李如梅卻搖了搖頭,道:“武備未齊,如何見得真章?我先拖他一拖。祖叔叔,時間緊迫,勞你去騰驤四衛領那三千武備……”
祖承訓立刻道:“副帥說的是,是末將孟浪了,末將這就去。副帥,千萬拖住麻貴和張萬邦,這倆人可不是易于之輩。若他們親自來,或者隨便來一個,直接扣了也行!”
李如梅點了點頭,下令打開城門。祖承訓則不敢多等,立刻帶人去找李文進領武備去了。
見李如梅開門,麻貴自陣中而出,一個人策馬而來,獨自登上德勝門城樓,與李如梅見面。他看著李如梅,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子清,你應該記得禁衛軍之職守。”麻貴說道。
李如梅點頭道:“末將片刻不敢或忘。”
麻貴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不瞞你說,我剛從山海關回來。”
李如梅渾身一震,猛然轉頭盯著麻貴的雙眼,目光如刀鋒一般銳利。
“子清不必如此,我麻貴殺過的人,想來比你還是多一些的……況且,我并未與你兄長交戰。”說著,他從腰間解下佩刀,遞給李如梅,“這是誰的佩刀,想必你不會不認識——他讓我帶給你看看。”
李如梅一把奪過佩刀,先是看了看刀鞘,然后猛然抽出,又快速打量了一下刀身。
麻貴一挑眉:“如何?現在可信了我的話?”
李如梅忽然大笑三聲,然后才道:“信了。”
原來李如梅剛才是看刀身是否有損傷——李如松的性格他這做弟弟的可太清楚了,如果他和麻貴有過交鋒,這把刀必然不會毫無損傷。李如梅清楚得很,這把刀的刀身早就換過幾次了,只有刀柄和刀鞘還是“原裝正版”。
麻貴剛從山海關來,風塵仆仆的樣子和疲憊的眼神可做不得假,李如梅料定他不可能有換一把刀身的時間和精力。換言之,刀身無傷,意味著李如松沒有經過戰斗,是主動把佩刀交給麻貴的。
麻貴見他說“信了”,正要開口勸說,誰知李如梅反而搶了先,邀請麻貴在城樓內的耳房一敘。麻貴也覺得此事避著旁人更好說話,于是點頭同意,跟著李如梅走進了耳房。
一進耳房,麻貴便吃了一驚——只見到一位年輕女子端坐其中。這女子面容姣好,氣質優雅,眼神端莊中透露出一絲聰慧,只是頭上盤髻說明此女已經嫁為人婦。
麻貴只覺得這位夫人眉目間有些眼熟,正要相詢,那女子已然起身,朝他淺淺一福,繼而笑道:“麻司令應是初次見得小女子,失禮了。小女子李高氏,家兄諱務實。”
麻貴恍然大悟,連忙行禮道:“原來是高大小姐當面,麻貴久仰了。”
李高氏微微一笑,道:“麻司令不必多禮。如今局勢危急,而家兄身體抱恙,無法親自出面,因此致信小女子,命小女子協調外子之行止。”
麻貴大吃一驚,猛然轉頭朝李如梅望去。李如梅微微一笑,看起來有些神秘。
不過,麻貴敏銳的發現,李如梅雖然很想笑得淡然自若,可這笑容之中依舊難掩一絲勉強與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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