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門上的青銅饕餮門環含著玉璧,兩側立著漢白玉雕的如意云紋抱鼓石。穿過度香堂的紫檀木透雕松鶴延年屏風,迎面整塊金絲楠木浮雕的《韓熙載夜宴圖》影壁在宮燈映照下,畫中人物的鎏金衣袂似要破壁而出。
正廳中央的穹頂懸著八角藻井,層層枓栱間垂下七十二盞仿古羊皮宮燈,暖黃光暈染著蘇繡《春山瑞鶴圖》的屏風,穿著蘇州緙絲工藝制作的旗袍的侍女從屏風前走過,腰間懸著的和田白玉禁步隨著步伐發出清越的琳瑯聲。
而蘇州府某個四壁裱糊著江南水鄉墨畫的包廂里,曹公主和卯兔已然就坐,黃花梨的靈芝紋翹頭案上,宣德爐里沉水香正升起一線青煙。
雖然對東道主懷有深厚的戒心,但卯兔并沒有丟掉體面,不僅沒橫鼻子豎眼,反而笑態可掬,都是成年人了,人情世故誰不會嘛。
只是取決于愿不愿意而已。
“好久不見啊。”
真擔心她會順口喊出那聲小宋子。
那樣場面就會比較尷尬了。
好在卯兔收放自如,并不是一根筋,或者說曹錦瑟在來之前有過交代。
“有很久了嗎?”
宋朝歌談笑自若,雖然他約的是曹錦瑟,但對于“不請自來”的卯兔并沒有絲毫芥蒂,“我怎么感覺昨天才見過?”
卯兔“哼”了一聲,斜睨宋少。
“聽你這話的口氣,是不是對我不歡迎啊?”
“我歡不歡迎,重要嗎。我個人的意志并不能影響你會不會坐在這里。”
聽到對方的“真心話”,卯兔得意一笑,“呵呵,你還是很聰明滴,你歡迎我我也會來,不歡迎我我也會來!”
宋少和曹公主是發小,也就意味著和卯兔也認識很多很多年了。
彼此相當熟悉,說起來話來,自然無需那么“生分”。
“這頓我請。”
卯兔臉皮厚,不代表曹錦瑟也能心安理得,“客帶客”本來就不符合江湖規矩,哪怕江湖人都知道卯兔和她幾乎形影不離。
“下次。”
宋朝歌看向曹公主依然沉靜的眉眼,笑著道:“這頓我已經買過了。”
實在是高!
這還不是心機boy?菜都還沒上,就提前把賬結了。
“你把單都買了我還怎么加菜啊。”
卯兔開始找茬,真當她差這一頓只是來蹭飯的啊。
“可以加菜啊,不過加菜自己買單。”
宋朝歌面不改色心不跳。
“哇,你可真大方!”
卯兔語氣夸張,而后兩手一攤,爽快道:“可我沒錢。”
“你是說錦瑟沒給你發工資嗎?”
陰險的家伙!
看著笑容平和的宋朝歌,卯兔暗暗腹誹,而后嗆聲道:“說的你好像給人開過工資似的!”
她在內涵什么,不得而知,宋朝歌笑容不變,看向曹錦瑟,“錦瑟,卯兔真的在埋怨你不給她工錢。”
“你想吃什么就點,我來買單。”
曹公主風格依舊,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我開玩笑的。”
見要小姐付錢,卯兔立即變了嘴臉,宋朝歌見狀嘆息,“錦瑟,你身邊時刻跟著一個聚寶盆啊。”
卯兔哪里聽不出來,“你是罵我鐵公雞是吧?”
“沒。單純的夸獎。本來就應該這樣,錦瑟賺錢也不容易。”
“那是,小姐賺錢可比你辛苦多可,天天都要加班。”
宋朝歌苦笑,“我賺錢也很辛苦的。”
“切~”
卯兔只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語氣詞。
宋朝歌熟視無睹,感慨道:“大環境越來越差,各行各業都不好過,你反正不需要為柴米油鹽發愁,當然感覺不到。”
“各行各業不好過,和你有什么關系嗎。你在這里吃一頓,夠打工人干多長時間的活了。”
卯兔心直口快,根本忘記了給對方留臺階啊。
少一秒還悲天憫人的宋少不禁有那么一絲絲尷尬,以他的城府思維,甚至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么回應,最后只能苦笑了下。
“只有生產沒有消費,環境會變得更差。”
還是曹公主技高一籌啊,從另一個層面幫宋朝歌圓了場,說得也的確是事實。
社會的財富本來就集中在小部分人手里,而如果這小部分還勤儉持家,只進不出,財富不流動,哪來的重新分配?
窮奢極欲也好,鋪張浪費也罷,其實最壞的現象,是頂尖的富人們不花錢了。
一旦大量的財富被“雪藏”,富人們開始“吃齋念佛”,不代表極樂世界的降臨,相反,對于窮人而言,意味著人間地獄的開啟。
要說奢侈,江老板更奢侈。
宋少只是在這里請客吃一頓飯而已,花的也只是普通人幾個月或者幾年積攢的財富,蘇州府的侍者、廚師、乃至食材供應商,都能從中受惠。
這就是財富的再分配。
而江老板呢?
動輒讓數以萬計的底層人有了五險一金,有了福利保障,甚至有了安置房……
這也是財富的再分配。
只不過規模不在一個量級。
但大小不一樣,就能區分好與壞嗎?
大善是善,小善就不是善?
有點深層了,以卯兔有但不多的頭腦。肯定理不清這些,不明白自家小姐簡單的一句話究竟蘊含著多么深刻的社會學道理,但她起碼知道的是,既然小姐開口打斷了她對宋朝歌的挖苦,那么這時候她就應該停下來。
私底下和小姐如何斗嘴沒有關系,但在外面,她對小姐得無條件服從。
當然。
在江辰那家伙面前除外。
想到江辰,卯兔暗暗嘆了口氣。
那家伙在干啥呢。
都有人撬墻角嘍~
雕成蓮蓬狀的冬瓜盅里盛著官燕與雪蛤,青花纏枝蓮紋蓋碗中的龍井蝦仁,主廚的松露芙蓉蒸東星斑盛在定制的鈞窯霽藍釉魚形盤中端來。
侍者掀開鎏金鏨刻的穹頂蓋剎那,黑松露的醇香混著五年火腿的鮮香撲面而來。東星斑臥在蛋清與瑤柱高湯蒸制的芙蓉上,魚身覆蓋著薄如蟬翼的伊比利亞火腿片,侍者淋熱油時火腿瞬間綻放出琥珀色的透明紋理,配菜用的玲瓏盞里,松茸與雞樅菌在秘制醬汁中若隱若現,盞底的曜變天目釉隨著溫度變幻色彩……
誰說人間沒有天宮。
窗外竹影婆娑,假山石畔的銅質驚鹿器突然敲響,一池錦鯉攪碎水中月影。
雖然對請客的東道主有個人情緒,但對于美食,卯兔是沒有偏見的,看著一道道佳肴被端上來,眼睛發亮,口齒生津,甚至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錦瑟,你不會真的虐待她吧?”
宋朝歌打趣。
“我說了,小姐非常辛苦,最近天天加班吃的都是便當,你以為誰都像你這樣享受呀。”
山珍海味也沒有給宋朝歌增添多少面子。
又一次被卯兔嗆聲,宋少虛懷若苦,毫無不快,可能很少人能夠理解,到了一定的階段,能夠有人直言不諱的和你說話,其實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那你是不是得感謝我?”
“感謝你什么?”
卯兔從桌上抬起目光,充滿疑惑。
“沒有我,你今天恐怕還得跟著一起吃便當。”
這……倒是大實話。
卯兔嘴唇動了動,終于沒有再爭辯,“小姐今天本來是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的,結果推了。”
反客為主。
聽起來。
反倒是對方要感到榮幸了。
“是嗎。”
宋朝歌打趣道:“會可以改天開,但是好酒好菜,可不是天天有。”
卯兔點頭,難得和他站在同一陣線。私人情緒歸私人情緒,事實不能否認,“這話在理。”
“請慢用。”
菜上齊后,閑雜人等退出。
“還需要加什么嗎?”
之前只不過玩笑,宋少肯定不是吝嗇的人。
可哪里還需要加菜,三個人,八九道大菜,琳瑯滿目的奇珍異材,卯兔根本找不到使壞的由頭。
“今天怎么這么大方,是不是碰到好事了?”
宋朝歌失笑,“從什么時候開始,找你和錦瑟吃飯都需要理由了。”
上強度了。
宋少突如其來的煽情,將卯兔都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晃了晃神,情不自禁開始回想過去的往事。
曾經她對對方,肯定是沒有這么強烈的戒心的。
也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或許這就是成長。
總是不知不覺,無聲無息。
“吃飯就吃飯,這么矯情干什么,演偶像劇呢。”
回神后,卯兔不假思索打破對方制造的氛圍。
人不能活在過去里。
那首詩怎么說來著?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可以用平行時空的角度去理解,其實過去的時光根本是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那里的你我他和這里的你我他很像,但是截然不同。
和少爺待久了,總是能學到一點東西的。
卯兔驅散腦子里的雜亂思緒,拿起餐具,“小姐,吃飯。”
東道主沒說話,她卻先開口了。
做東的宋少也不介意被喧賓奪主,點頭笑道:“嗯,吃飯。”
曹錦瑟拿起真正的象牙筷。
“卯兔還好,但是你,氣色不佳啊。加班避免不了,但是身體不能馬虎,別的方面也就算了,但是在飲食上,錦瑟,你還是不能太苛刻自己。”
卯兔沒有打岔。
因為這種手段,太低級了,根本沒有殺傷力,完全不需要擔心。
退一步說。
如果小姐真的聽進去,對她也有好處啊。
她可不是頑固不化的人,既然有那個條件,為什么要沒苦硬吃,人生短短幾十年,吃一頓盒飯便當,就會少一頓山珍海味,又不是坑蒙拐騙,花錢,從來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別聽小兔子胡說。”
雖然最近確實有點“隨便”,但曹公主從來也不是小氣的人,水果市場幾百大洋一斤的橙子,之前不是說買就買,她的消費觀不像大哥,該花就花。
也肯定不能怪曹修戈過分節約。
畢竟教書匠的收入能有多高。
“但是你的臉色確實不太好。”
宋朝歌觀察著曹公主,繼續規勸,關懷之心溢于言表,“身體永遠是革命的本錢,革命尚未成功,自己可不能先倒下了。”
卯兔雖然閉嘴,但是兩只耳朵卻高高豎著,不放過任何訊息。聽到這番話,眉毛不禁動了動。
表面好像沒什么古怪,只是尋常的關心,可怎么總感覺話里有話?
小宋子肯定聽到什么風聲了。
畢竟他可是“萬事通”啊。
尤其是關于小姐的事,他更應該是特別關注才對。
“我的身體沒有這么嬌貴。”
曹錦瑟輕淡微笑,同時伸筷。
“就算是金屬也會出現金屬疲勞。就連卯兔叫苦連天,她身體總比你好吧。”
開始上才藝了。
有水準呀。
把她當利用工具了。
“我的身體可沒小姐好。”
卯兔立即道:“小姐比我重。”
敢情身體的強壯與否,是以重量定義的?
宋朝歌啞然失笑。
卯兔咬住筷子,“你巴不得小姐累倒下是吧?”
“她累倒下對我有什么好處,我還得去醫院看她。”
卯兔想反詰,可卻想不到說辭。
小宋子不愧是小宋子。
太會把握時機了!
估摸一直在邊上虎視眈眈蓄勢而動,要不然不會這么效率,儼然就是禿鷲,嗅到腥味就撲棱著翅膀飛來了。
“好不容易一起吃頓飯,能不能說點吉利點的話。”
曹錦瑟開口,“以后老了,還怕沒機會和醫院打交道。”
呵呵。
吃癟了吧。
卯兔知道對方話里有話。
只不過芝麻綠豆大點事情,哪里需要小宋子來獻殷勤?
一個金海而已。
再者。
小姐也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有問題,解決問題就好了。
卯兔瞅向宋朝歌,想看對方熱臉被門夾的窘迫,但看見的只是對方坦然自若,并且還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是我多慮了。”
“你最好把心放肚子里去。”
卯兔嘟囔。
宋朝歌看去,浮出笑意,點了點頭“嗯”了一聲,而后伸筷子的時候還是情不自禁感嘆了一句。
“好一尊血觀音吶。”
血觀音?
卯兔目露問號,莫名其妙。
曹錦瑟安靜吃菜,神情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