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成了一個習慣,常勝坐在孤獨的石階上,看著夕陽沉江,又看著夕陽盡處黑暗來至,拖扯一道道光怪陸離的影子,如漲潮一般涌來,即將把他整個淹沒。
常勝垂下頭,將打開的密信,沉默收回了袖口。久久,他才抬起了手,揉了揉發脹的眼睛。
最近事情頗多,他有些累。無法分身乏術,偏在整個北渝,幾個方向都傳來壞消息。
“閻辟,我便不回書房了,你派人替我傳一封口信,西蜀王此舉,并非只是探查。若只是探查,他該派出夜梟與暗衛,而非這般大張旗鼓打草驚蛇。告訴申屠將軍和柳軍師,若事情舉棋不定,便沉穩不動,以暗查為先。”
“小軍師放心……小軍師,你雙眼都干了,不若先去休息。”閻辟抱了拳,又不放心地說了一句。
“知曉,我坐坐便回。”
閻辟嘆了口氣,點頭踏步離開。
常勝重新昂頭,如閻辟所言,他的一雙眸子,已經不復當年的朗星之像,有的,是深陷的眼窩子,疲憊不堪的目珠。
他又抬起手,揉了好久的眼睛。當年書屋苦讀,眼澀之時,他可上榻昏睡。但現在,似是成了一樁夙愿。
皇宮的御書房里,尚有十幾份鐵刑臺的密信,等著他過目。
垂下揉眼的手,常勝呼出一口氣。
卻在這時,慢慢又聽到了腳步聲,只以為是閻辟去而復返,他轉過頭。
便在夕陽的盡處,他分明看得很清楚。
那是一個姑娘家,穿著好看的襦裙,向他緩緩走來。
姑娘停下,將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的時候。便在那么一瞬間,兩個人同時被黑暗淹沒。
“蔣嫻。”常勝露出溫和的笑容。
“小軍師,夜深風寒,還請注意身子。”去了戰袍,蔣嫻扶起了襦裙,坐在常勝的身邊。
她的模樣,生得不大好看,但眉眼間溢出的英氣,足以羞煞內城六州的嬌滴姑娘。
“回了北渝,你莫要怕,老世家們固然會閑言,但有主公在,有吾在,自會替你辯證清白。”
“并不怕。”蔣嫻搖了搖頭,在昏黑之中,眸子一時閃亮。
她的人生,幾乎和別的女子背道而馳。當那些人還在學女紅的時候,她已經握了一桿槍,在院子中舞得虎虎生威。
“我與你父,有忘年之交。”常勝嘆著氣,“我知你心底,想要殺死西蜀徐王,跛人,滅掉西蜀政權。但切莫操之過急,西蜀看似不比北渝,但實際上,有諸多的東西,我北渝也不及西蜀。”
“軍師,經過這次的被俘,我明白了許多,我懂的。”
“甚好。”常勝臉色欣慰,“不同于其他的世家閨秀,見著你,便總覺得安心。女紅與槍棒,你選了后者,說不得在以后,我北渝會出一個女子名將。”
蔣嫻認真抱拳,謝過。
待隔了一會,又有些猶豫地垂了手,從懷里摸出一個香囊。繡得不甚好看,囊面的花叢,分明有些亂糟了。
“小、小軍師……回北渝之時,是小軍師幫了我,替我遮袍。知小軍師不喜歡金銀,這些時日又多有操勞。我繡、繡了一個香囊,囊中有醒神草,可幫小軍師祛除疲疾。”
“小軍師若是嫌不好看,我明日去跟人學,再重新繡一個。”
常勝溫和垂頭,接過了香囊。
“你握刀棒的手,替我繡了香囊,已是不勝歡喜。”
將香囊系在腰上,常勝復而露笑。
“若是有心,雖禮輕,但意重。蔣嫻,常勝謝過。”
蔣嫻像做完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也跟著露出了笑容。她并未再多說,也并未走,便跟著常勝一起,兩人靜靜坐在石階上。一起抬了頭,看著黃昏去,看著黑夜至,又看著天下三十州,那朝朝暮暮的風起云涌。
“搜——”
長陽城的黑夜中,騎在馬上的常威,整張臉龐在火把的映照中,顯得盛怒無比。
圍殺沙戎王的事情,雖然順利,但終歸讓那大賊逃遁,一時不知所蹤。
常威很生氣。這件事情對他而言,是一種天大的恥辱。放在平時也算了,什么下毒藏匕,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把戲。
但現在,有人刺殺了少爺,非常好膽,直接入屋來殺,最后還跑了。
常威咬著牙,本部的虎威營,已經近兩日沒有歇息,一個兩個的,都身形疲憊。
諸多的老世家們,也多有不滿。這鬧騰的,幾乎要把整座長陽給翻過來了。
有好事的世家子,皺眉來勸,直接被常威一巴掌甩飛。
“聽我軍令,所有人不得停下,全城搜尋!哪怕把地皮翻了,我也要將那草原賊子給翻出來!”
此時,在長陽城外百余里,一戶佃農的屋子中,三道人影各自沉默,坐在油燈之下。
在屋子角落,還有二三具的尸體,已經死去多時。
“大王要回草原,必然要經過河州。但河州是北渝的地盤,幾乎不用想,肯定是嚴防死守,要攔著大王回草原。”神鹿子沉默了會,率先開口。
“你便說,現在怎辦?”郝連戰捂著臉,指縫間滿是干涸的血水。
“轉道燕州的風雪關,出了柔然草原再說。”
“再易容如何?”
“大王的臉若是再動,只怕要似我一般,每隔二月便要殺人取皮。”
郝連戰沉下聲音。
“那便按你說的,轉道燕州。”
“大王英明,燕州不似河州,北渝王常小棠只以為已經平定,打爛了我柔然王庭,并沒有太過嚴防。而且,去到燕州外的柔然草原,我亦能招募不少柔然人,護送大王回去。”
郝連戰仰起頭,有些痛苦的閉目。
這一回入中原,他算是徹底地栽了。不管西蜀或是北渝,他并未有任何的收獲。
除非說大軍叩關進入中原,否則,他當真不想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