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破山:
“小軍師,果然來人了!”
高坐在馬尾鎮的城關上,東方敬抬起了頭。隔著洼地里的山洪,他看見了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影攢動。
陣陣馬嘶的長音,在雨幕中回蕩不絕。
一騎拖著長馬刀的將軍,面色極怒,從分開的列隊中,冷冷踏了出來。
“閣下可是那位東方敬?”
“正是,我便坐在此處,請將軍來取吾的人頭。”東方敬語氣淡淡。
“好!”張淵一聲怒喝,滿臉都是戾氣。
“張將,小心有詐。”卓元子在旁,急忙提醒。
猶豫了番,張淵終歸沒下令,讓大軍趟水,反而是冷靜下來,讓裨將傳令,大軍后退十里。
“來了又走,將軍便如清館里的色衰娘子,讓人好一番挑揀,又棄之如敝履。”東方敬語氣,依然冷靜無比。
張淵轉身,雙目圓睜。
“張將,莫要受激!”卓元子神色大驚。
張淵抱著長馬刀,咬著牙,咬得牙齒滲血。
“退!”
“張將有令,大軍后退!”
坐在木輪車上,東方敬嘆了口氣。
“終歸是個將才,并未受激。韓九,尸體撈著了么。”
吊著胸毛的韓九,急急跑了過來。
“小軍師,浮尸太多了,那兩個張家將軍的尸體,還未找到。不過小軍師,若尋到了,當如何?”
“取一竹竿,將人頭挑在竿尖上……死者為大,此舉有傷天和,但我顧不得了。”
讓人推動木輪車,多推了幾步,東方敬才垂下目光,看著下方的光景。馬尾鎮一戰,三萬的涼軍,幾乎全殲,只有為數不多的逃兵,離岸較近,方能逃了出去。
“韓九,陳忠那邊如何了?”
“軍師,快趕到了。”
“甚好。”
馬尾鎮,十里之外。
并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帶著兩萬的涼軍,張淵退出了馬尾鎮前的范圍。又擔心那個跛子軍師再用水攻,只好選取了一座高地平峰,作為扎營之地。
這座平峰,只有一個出入的山口,算得上易守難攻。
“張將,還是那句話,我等只求無過,不可強求有功。”卓元子不放心,又重復了一次。
他隨軍作為參謀,最大的任務,便是要提防,那位跛子狀元的詭計。
“卓軍師,我知曉了。”張淵看著手里的刀,語氣沉沉。
卓元子松了口氣,“張將報仇心切,我也明白。但只要主公打下了白鷺二郡,何愁這跛人不死。”
“卓軍師,我講了,我都明白!”張淵沉著臉色,拖著刀,往營地里走去。
卓元子站在濕漉之中,只忽然覺得,身子一下子凍得厲害。
時至黃昏,昏沉的暮色之下,有山風吹拂,嵌在草棚里的火把,不時會跳動搖曳,拖拽出各種光怪陸離的影子。
張淵不敢大意,兩萬人的涼軍,用圓字陣的布列,扎營成堆。三千騎的巡夜士卒,在一個涼州裨將的帶領下,沿著扎營的平峰,五里地之外,來回密集的巡邏。
并未睡去,張淵捧著兵書,只翻了幾頁,又忽而想起了兩個胞弟的慘死。
“若有一日,我張淵破了峪關,定要屠殺蜀州十萬戶,為我兩個胞弟復仇!”
在旁的卓元子,捧著茶盞,沒有相勸,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如今的光景,蜀人偷營的概率不大。明日一早,將軍可布置工事,開始修關筑寨了。只需要筑起三座犄角城寨,便無懼蜀人。再者,此處地勢平坦,將軍尚有一萬涼騎,騎殺之威亦不容小覷。”
“主公那邊,也該到了躍馬灘,和布衣賊對陣——”
卓元子的聲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他放下茶盞,急急軍帳外走。
“何人奏喪樂!”
“卓軍師,蜀人在出喪!”
“出喪?”
“蜀州的那個跛子軍師,將張家二位將軍的頭顱,挑在了竹竿上,出喪而來!”
卓元子臉色震驚。他何嘗不知,這是一出陽謀,激怒張淵的陽謀。
“跛子欺我太甚!”張淵抱刀而起,臉色怒吼。
“張將,莫要受激啊!”卓元子苦口婆心,像足了一個循循誘導的老夫子。
張淵咬牙切齒,急步走出軍帳。果不其然,待他抬起目光,便看見了一支喪樂隊,往前走來。
兩粒挑在竹竿上的人頭,依稀辨認得出臉龐輪廓。
三千騎的涼軍巡卒,亦是收了陣列,緊張地攔在營地之前。
“我家軍師有說,請張將軍過來領尸。”一道聲音,從喪樂隊里,高高響了起來。
“小心有詐。”卓元子皺起眉頭。
張淵何嘗不知,抬頭看向竹竿上的頭顱,胸膛又是一陣悲慟。
“張將軍若不取,我等便收回去。可知蜀中野狗成災,若是張將軍的兩位胞弟,被野狗嚼入狗腹,便請勿怪。”
張淵身子搖晃,想踏步出去,被卓元子死死攔住。
“張將,莫要受激!此乃激將之計!莫非說,張將連這等拙劣小計,都看不透了?”
“我自然知,但那里,可是我的兩個胞弟啊!”張淵抱著刀,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還請張將冷靜下來,這出喪的蜀人,不過二三百,定然有詐。若我等出營,便是中了埋伏!”
“若非離得太遠,我恨不得調動步弓,射爛這些蜀人!”張淵咬著牙。
“按理說,那位跛子軍師,也算得有大智,但我想不明白,他為何會用這等拙劣的激將法。”卓元子語氣沉沉。
卓元子抬起頭,看著營地之外,尚在出喪的蜀人。沉思一番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臉色變得蒼白。
“張將,速速派出士卒,繼續往營地周圍巡哨!”
那原本在巡夜的游騎,被大道上的奔喪隊伍,一下子吸引,只以為要發生戰事,一騎騎趕回,緊緊擋在營地之前。
“卓軍師,這是何意?”
“哎呀,此處乃平峰高地,若是被蜀人堵住下坡的路,我等大禍臨頭!”
“軍師,蜀人大軍尚在峪關。”
“張將,暗度之計啊!跛子軍師,志不在激怒張將,而在于大軍暗度!”
陳忠帶著萬人長伍,在沉沉的夜色中行軍。頓了頓,他抬起頭,看著前方不遠的一座平峰。
“小軍師神機妙算,前軍遭了水攻,后軍的張淵恐水如虎,便會在高地扎營。”
“繞過去,堵住下峰的路,配合軍師大計!”
“列位袍澤,莫要忘,我蜀人守土之志,有死無生!”
萬人的長伍,在黑夜中繞過平峰,操戟披甲,一張張的臉龐上,皆是視死如歸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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