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破山:
踏踏踏。
二十余騎清冷的人影,沿著紀江邊上的官道,急急奔襲。
“停馬。”
“呼!”
徐牧騎在馬上,冷然回過頭,看著后方的景物,再往前二三里,他們便算出了內城。
離內城越遠,官道便越發狼藉不堪。徐牧僅轉頭看了幾眼,便發現至少六七具死尸,拋在路邊。
有半死不活的逃難百姓,嚎啕著從旁經過,可憐兮兮地揚起手,伸向徐牧等人乞食。若放在以往,他們定然不敢招惹強人,但這般的歲月,這般的饑餓,已然都顧不得了。
“陳盛,送些干糧。”
陳盛點點頭,從馬腹下的包袱,取了十幾個雜糧饅頭,還未送出去——
轉瞬間,四周圍盡是呼天搶地的嚎啕,朝著他們撲來。
“東家,人太多了。”
“只留二日的,都送出去。”徐牧聲音發沉。
沒有干糧,他們這二十余人,有刀劍弓箭,自然有的是辦法,但這些難民,傷痕遍布,奄奄一息,連步子都邁不穩了。
“東家,朝廷怎、怎的不賑災!”陳盛氣得怒叫。
徐牧沒有答話,凝著臉色,讓二十余騎人馬收拾了一番,繼續往前趕路。
在他們的后頭,難民堵成了一大圈,不斷瘋搶著吃食。
往前又趕了一程,沒了紀江的流淌,地勢越發荒蕪,不說林木,連棘草都被人拔光了。
一株扒了皮的老樹,曝裂的樹干上,還留著密密麻麻的牙印子。
“東家,那些人在挖荸薺。”
荸薺,也叫馬蹄子,埋土很深,單單用手來挖的話,人會極累。
此時,便有數百個難民,黑壓壓的一大群,蹲在即將干涸的沼地上,一邊哭著,一邊拾了枯枝樹杈,不斷往泥地里刨。每每刨出一個荸薺,便會引來數十人的爭搶。
搶到手的人,顧不得扒去泥垢,烏黑的一小坨,整個咬入嘴里,吃得滿嘴是血。
即便如此,還不斷被旁人用手摳著嘴巴,試圖從嘴里摳出來。
“東家,我、我看不下去了。”陳盛虎目迸淚。
“先走。”徐牧咬著牙。
他想起了常四郎說過的話,大紀朝并非是災荒無糧,而是天下間七成的糧食,都不知去向。
亂世儲糧,富可敵國。
但凡朝堂上還有些良心,這時候都該賑災了。這難民的慘狀,與長陽的富庶,是何其的格格不入。
“我說了走!”徐牧低喝。
二十余騎人馬,才收回了沉默的目光,只將滔天的怒意,落在了馬鞭上,將烈馬趕得飛快。
從內城去老關,至少有七百里的路程,即便是再快,也需要三四天的時間。
夜色漸深,一群人只得避入林子里,起了篝火,暫做休息。
“長弓,去高些的樹木值夜。”
裹著灰袍的弓狗,點了點頭,迅速爬上一株光禿禿的老樹,尋了截樹杈子坐下。
“附近的樹皮,都被人扒光了的。明明這里離著內城,便不多遠。”在這個問題上,陳盛還在怒不可遏。
徐牧心底嘆氣,越接近常四郎和袁陶這些人,他越發明白,這個世道是何等的殘忍。
“莫理,好生休息,明日還要趕路。”
一行人點頭,安排了值夜人手后,正要休息一番。卻不料,還未過多久,在樹上微酣的弓狗,一下子驀然抬頭。
值夜的周遵幾人,也匆忙往回走來。
“怎的?”
“東家,有難民圍過來了!”
徐牧皺住眉頭,北去二千里,沿途難民成殤,他原本就不指望一路通達。但卻始料不及,這些難民會如此瘋狂。
二十個帶刀大漢,豈是這么容易對付的。
“東家,人靠近了!”陳盛咬著牙,走到徐牧身邊。
“騎馬離開。”
“東家,這些人堵了路子!”
“抬刀!”徐牧眼色發沉,低喝一聲之后,自個從腰間拔出來了長劍。當初從邊關過來,他早已經知道,難民餓到極致,是何等的瘋狂。
鏘鏘鏘,二十余人,緩緩退到馬匹附近,抽出了負在背上的樸刀。
弓狗僅有的一只眼睛,在夜色中隱隱發亮。
喀嚓。
枯枝被踏斷的聲音。
不多時,攢動的人影,緩緩聚了過來。
一個光頭大漢,不知吃了何物,滿嘴都是油水,肚子圓滾得像妊娠期一般。
他仰起頭,抹了一把嘴巴,頓時整張臉都變得油膩膩起來。
在他的身后,幾十個難民同樣吃得滿嘴流油,落在陰暗處的一些,還抱著幾個奄奄一息的垂髫小兒。
“東家,人食人……”
周遵在邊關之時,曾有一次出莊打探,回來便墜馬發嘔。
徐牧手掌微顫,并非是害怕,而是痛心。先前在望州,第一次出城收糧食,便遇到了難民幫,差點被堵死在半途。
不管怎樣的環境,惡人,永遠是惡。
對面的光頭大漢,睜圓了眼睛,看著徐牧等人后面的馬群,隨即尖聲大笑。
目光無神,牙齒發烏。
“先前打了頭狍子來吃,這會兒,又、又要吃馬了。”光頭揉著自己的肚皮,稍了稍,突然莫名其妙地哭喊起來。
情緒無常,儼然一個瘋子。
這赤禿禿的山頭,連樹皮草根都拔光了,哪里來的狍子!
“殺過去!”徐牧咬著牙。
二十余人的青壯,早就憤怒不已,在陳盛這幾條好漢的帶隊下,揮舞著樸刀,朝著難民幫殺了過去。
僅僅一個照面,便有七八個瘋狂的難民,倒在血泊之下。
“吃、吃馬肉,這是馬肉,馬肉便不咸了——”
徐牧動怒,往前連著戳了三式,鮮血迸濺而出。還在胡言亂語的光頭大漢,吃痛地哭了起來,似是打了一個飽嗝,嘔出一坨指頭模樣的肉塊,吐到徐牧身上。
徐牧冷冷回了劍,將身上的污穢撣掉,沉沉立在夜風之中。
幾十人的難民幫,這時候已經生了懼意,倒下十幾個之后,余下的人,都哭喊著往前狂奔。
“東家,孩子都救回來了。”先頭的幾個莊人,各自抱著一個孩子,聲音嘶啞地走回來。
“牧哥兒,這些娃兒都生病了。”
“不是生病。”
“東家,我去拿些吃的。”陳盛匆匆跑了一輪,取來幾個饅頭,剛遞到其中一個孩子的嘴邊。
孩子急忙張嘴,饅頭還沒入口,卻“嗝”的一聲,干嘔得連連大咳,臉色慘白。
在場的人,心底都是一痛。
“上、上馬,趕去前方的鎮子。”徐牧回了頭,往前看了一眼,只覺得整個大紀的夜色,變得愈加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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