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破山:
蜿蜒的林路,一直彎到了盡頭。
抬起目光,徐牧終于看見了常家鎮的輪廓,不由得心底一松。
“東家,那位可是常公子?”
微微暗去的天色之下,一襲華貴的人影,正懶散地坐在鎮口之前。
一張案臺,一張藤椅,一壺茶。
仿佛,是知道了徐牧要來一般。
“小東家,你慢了些。”常四郎抬著頭,語氣有些好笑。
“常公子在等我?”
“知道你來,閑來也無事,索性便出來等了。”
下了馬車,徐牧眉頭皺起,想不通常四郎,哪里得知他要來的消息。他來常家鎮,也不過是說一聲,日后若是陳盛幾個出事情,也有一處通告的地方。
“我講過了,我哪兒都有人。”常四郎捧起茶盞,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
下一句話,讓徐牧愣在當場。
“我不僅知道你要來,我還知道,在你的后面,大約十里之地,還有二十余個官軍在追你。”
“官軍。”徐牧咬著牙。
“常公子好手段。”
在旁的司虎和周遵周洛,以及另外的三個青壯,紛紛取了武器,面色發沉。
“常公子擋在鎮子口,是不想讓我進去?”
“也可以這么說,也可以不這么說。”常四郎面色不變,“山城吹角瘦男行,岌岌神州待用兵。官軍沖著你來,定然是壯丁的事情。”
“小東家,你信不信?哪怕那些官軍沖到了我面前,我罵幾聲,甚至動手殺人,他們都不敢放一個屁。”
“常公子想說什么。”
常四郎起了身,身子上系不牢的袍帶,迎風高蕩。
“喊我一聲少爺,我親自送你進去。”
徐牧笑了起來,“常公子在招攬我。”
“有點趁人之危,但這個世道便是如此。非親非故,即便每月賣你百車糧食,我又為何要幫你?”
徐牧不說話,抬起了頭,看著常家鎮后面,原本郁郁蔥蔥的青山,被墨色的天空,逐漸染黑。
“我以前大抵還是個小善人。”常四郎撓了撓鼻子,有趣地繼續開口,“哪家沒米了,我都會送去小半袋。”
“但后來我發現,這樣其實沒卵用。數數萬的大紀百姓,我能救得多少?”
“所以呢?”
“所以,我想換一個法子來救。”
至于什么法子,徐牧不想問,只猜出,肯定不是太好的事情。他老早就覺得,常四郎這個人,會很不簡單。
“十幾年前,我大紀順著整個紀江,鑿穿了九條河道,耬犁,排水筒車,收攏流民為佃戶,遍地是糧食農莊。”
“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常四郎頓了頓,臉龐又露出好笑的神色。
“但即便如此,每一年,還是會餓死很多人。”
徐牧臉色沉沉,越發猜不透常四郎的意思,若是常四郎不肯相幫,他只能想辦法,帶著司虎這些人避開。
“因為,整個大紀朝的就成糧食,都被收走了!”常四郎大笑出聲,“你以為我常記糧行,應當是儲糧不少?但我告訴你,至少有七成的糧食,都無端端的消失在了天下間。誰收的?誰藏的?藏了多少?又有幾人藏了?”
“亂世儲糧,富可敵國!”常四郎聲音爆吼。
徐牧腦子一陣劇晃,胸口莫名發澀。他想起了望州城外,人食人的慘狀。
想起喜娘的兩個孩子,餓得只剩皮包骨。
想起了逃難的苦民,跪在他面前,乞求收留。
想起了小婢妻在油燈下,半碗糊糊,卻吃得無比幸福。
“小東家,跟我走,如何?”
“我跟你去哪?”徐牧揉著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救天下。”
“不去。”沉下臉龐,徐牧冷冷開口。
“你做個小東家,有甚的作為?你帶著幾十個莊人,想討命活下去?這暗沉沉的世道,你活得了嗎!救得了嗎!”
“活不了也要活!”徐牧咬著牙,怒聲開口。
“老子帶著莊人,只想活下去!誰逼我,我殺誰!”
常四郎臉色逐漸平靜,啞然笑了一聲,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
“既然如此,咱們還是做個生意往來便算。當然,我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爬高一點,再來與我說話。”
“不過嘛,這一輪的鬼門關,你得先趟過去。”
常四郎停了聲音,重新悠哉悠哉地坐了下來,笑著看向徐牧,指了指后方。
徐牧驚愕轉頭。
昏黑的天色之下,二十余騎的人影,冷冷奔襲到了常家鎮之前。為首的,是一個滿臉蕭殺的都尉,披著厚重的袍甲,馬上鞍褥里,不僅橫著一張鐵胎弓,亦別著一柄打環的大刀。
“常公子,有禮。”
“軍中狗夫,別走太近。”常四郎打了個哈欠,語氣不咸不淡。
卻讓那位都尉臉色一變,手勢一壓,連著后頭的二十余個騎馬官兵,緩緩退出了一大段的距離。
“小東家,你今日別入常家鎮了。主顧一場,給你一柱香的時間。”
徐牧聞言,沉默地一個抱拳,隨即迅速躍上馬車。
司虎憤憤不平地打起韁繩,連著兩騎人影,便往前方黑暗的夜色急去。
薛通不敢動。
常四郎說一柱香,那就是一柱香。
“都頭貴姓?”
“薛姓,單字通。”薛通微微皺起眉頭。
“公干么?”
“恰好路過。”
常四郎露出笑容,“我聽過你,護國營的步軍教頭。小東家這一輪,可得吃苦頭了。”
言罷,常四郎起了身,百無聊賴地往鎮子里走去。悠閑的腳步,像個沒事人一般。
“薛頭?那小東家要跑了的。”一個官兵走近,凝聲開口。
“沒聽清楚?等一柱香!”
薛通臉色漲紅,白花花的三千兩銀子,他不想么!
但他不敢。
“內城藏龍臥虎,常家的槍棒小狀元惹不得。”
許久,待晚風吹涼了身體。
“薛頭,一柱香了!”
“快上馬!”
薛通一聲怒吼,迅速翻身上馬,帶著二十余騎的官兵,唰唰唰地抽出了刀,循著前方的昏暗,奔襲而去。
林密草深,山路越來越窄,驚起的林鳥,繞在頭頂倉皇嘶啼。
“東家,前面便是山路。不掛馬燈,根本看不清!”
周遵周洛繞馬而回,皆是一手提刀,一手勒住韁繩。
馬車后方的車廂里,三個青壯也各自挎了長弓,抓緊了長棍。
“掛馬燈!”
徐牧咬著牙,已經猜得出來,這定然是湯江城四大戶的補刀。
“司虎,催馬!”
二十余騎官軍啊!哪怕剿一窩百人老匪,也沒有這等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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