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破山:
內城一帶,細算的話,至少有二十余座大城。
紀江自西往東,奔騰流淌三千年,不知養活了多少人,也堆出了一座座富饒的城市。
放在這二十余座大城之中,澄城并不算多繁華。但難得可貴的是,澄城人杰地靈,不知出了多少名門公侯,智學之士。放在城里走兩步,你一個不小心,都極有可能,會與某個告老還鄉的老夫子,撞個滿堂彩。
也由此,澄城的學子書生氣,是最為繁重的。
當然,這一切與尤文才無關。
“東、東家,你也嘗一個。”
馬車里,夏霜取出瓜干,小心翼翼地往前遞。她有點擔心,小東家徐牧,會不屑吃這些東西。
卻沒想到,徐牧一下子接過,直接放到嘴里,大口嚼了起來。
“手藝不錯,白便宜那老不俢了。”
夏霜面帶喜色,把瓜干重新纏好,和縫繡的一件褂衣,緊緊抱在懷里。
那模樣,多少帶著小媳婦出嫁的喜悅。
徐牧已經打定主意,要是到時候老不俢尤文才,亂扯個犢子,欺了這么一個好媳婦,頂著官司也要把他腿打斷。
“魚!魚!”
即便喊停馬,司虎也莫名其妙地抹了一把口水,抹完方才回頭。
“牧哥兒,澄城到了的。”
徐牧探出頭,四顧看了幾眼,才緩緩走下馬車。
不比酒城湯江,面前的澄城顯得要斯文得多,紅妝白裝的彩旗,插滿了城頭。
連著守城的兵卒,也文縐縐地束起了發冠,修了胡茬。
這一輪,并未要給銀子,反而是出示牙牌后,被守城兵卒一番禮讓,一行人有些無語地入了城。
“牧哥兒,這是個好城。”
司虎的腦回路很簡單,好就是好,壞就是壞。覺得澄城不錯,自然就說好城。
但徐牧并不這么想,并非是邊關的山河破碎先入為主了,而是很單純地覺得,這頗有幾分粉飾太平的意思。
時間不多,牽著馬的周遵,問了路人之后,終于尋到了澄城書院的位置。
“徐郎,你說,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婉婉?”馬車里,姜采薇脆生生地開口。
“婉婉?李小婉?”
徐牧臉色古怪,才想起這個祖宗,也是在澄城里的,還是位官家小姐呢。
但他無半分巴結的意思,實話說,七俠兒刺殺府官的事情,對他有些觸動。
非黑即白的世界,沒有灰色。若有一日,他真走上落草為寇的路子,該怎么和李小婉相對。
“先收糧,下月頭要交酒了。”
“奴家聽徐郎的。”
姜采薇急忙掩住眼里的微微失望,慌不迭地點頭。
不多時,馬車行過幾條街之后,終于再度停下。等徐牧下了車,才發現眼前目光所及,已經是一座恢弘且古樸的大書院,穿著梅蘭竹菊的書生學子,來往絡繹不絕。
澄城重文,名不虛傳。
“采薇,你們先在車里等一下,我去打聽打聽。”
走前幾步,徐牧剛拱手,攔住一個小書生。還沒開口,小書生已經像避瘟神一樣,遠遠地遁開。
“東家,要長揖,這些書生小氣得很。”周遵從遠處跑回來,不斷罵罵咧咧。
長揖,即是文士交際禮儀,拱手高舉,然后鞠躬。
徐牧只覺得滿口牙都酸了。
好不容易學了模樣,才有一個呆頭書生愿意開口。
“尤姓,文才?可有表字?”
“記不太清表字了,原先是邊關那邊的書生。”
“沒聽過。”
徐牧眼神微微無奈,如他所想,狗貨尤文才,哪里會端端正正地去讀書赴考。
“徐郎,沒人識得嗎?”
徐牧沉默了下,點點頭。
坐在馬車里的夏霜,抱著瓜干和褂衣,身子又哆嗦了幾分。
“喂,莫擋道啊!”這時,書院里一列奢華的馬車,剛巧出了書院。
實則并沒有相擋,對方只需挪個車頭,便能大大方方地過去。
皺了皺眉,徐牧抬起手,讓司虎把馬車挪去一些。
豈料,那馬車錯身之時,分明有一大把的果皮瓜子殼,從馬車窗里扔了出來。很準的,盡數扔在了徐牧身上。
沒等徐牧開口,司虎鐵塔般的身子已經怒然而起,冷冷擋在馬車前。
趕車的老馬夫威脅了幾句,并無作用,只得急忙回頭,匆匆喊了聲“少爺”。
一個瘦弱書生罵罵咧咧下了車,不多時,已經跳到面前,裝模作樣地彎腰找磚頭。
司虎古怪地彈了個手指,那書生便飛退十余步,摔在地上喊了一陣,便爬起來嚎啕著往書院里跑。
徐牧抽了抽嘴巴,催促司虎駕車,先離開書院再說。
“莫急,我等會再去旁邊問問。”重新上了馬車,徐牧安慰開口。左右都來了一趟,狗貨尤文才是死是活,總歸要打聽清楚。
“司虎,行車。”
“司虎?”
徐牧微微不悅,探出頭來,臉色驀然一怔。
在他的面前,已經成了梅蘭竹菊的海洋。
幾十個小書生挽起袖子,撿了磚頭抱了木尺,咿咿呀呀地高聲叫囂。
說好的文士之風呢,且當那一份溫文爾雅喂了狗。
“東家,這要不要打嘛。”
“趕走!”
周遵勒起韁繩,烈馬只跑了半圈,便已經有八個書生落荒而逃。
“莫得意!吾兄剛從邊關而回,攏共殺過三十幾個狄人,兩個百夫長!幫助邊關望州,打退了北狄人九輪攻城!”
徐牧一時怔住,這戰績,封個侯爵都算輕了。
“吾兄來了!吾兄來了!”
“粗鄙野夫!受死罷!”
汪云走得很慢,怕走得快了,幾個仰慕的閨家小姐跟不上。
“那會在望州城頭,是萬箭齊發,刀光劍影,我輩雖是讀書人,但國有難,豈能坐視不理。我倒提雙刀,從東城頭殺到西城頭,那些個狄人蠻狗,呵呵,見著我和范兄,盡是神色驚恐,落荒而逃——”
汪云頓住了聲音,顧不上幾個閨家小姐的催促,站在書院前,整個身子都哆嗦起來。
他見著了。
又見著了那道人影。立在黃昏之中,身形端端正正。
回了澄城,每日睡覺之時,那一幕幕的廝殺與慘象,總是不停跳脫出來。
雖然相隔沒幾日,但看見了那道人影,莫名地就覺得很安心。
瞬間,潛伏的小矯情涌上腦海,他一下子紅了眼眶。
“看,吾兄都氣哭了!你完蛋了!”
“吾兄沖過去了!”
“吾兄當初在望州之時,手提雙刀,從東城頭殺到西城頭。”
稍等幾息時間。
他們寄予厚望的大哥,已經像孩子一般,痛哭涕流,抱住了那位好大膽的小東家。
“徐坊主,你怎的才來看我!我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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