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沒有走進去，周游也能“聽”到那老鼠的慘叫。
如果是過去的周游，那他會被這慘叫激發自己的惻隱之心。
但現在，他內心卻毫無波瀾。
周游只是與剛巧扭頭過來看見自己的丁玲頷首示意了一下，然后便快步走向隔壁華音的實驗室。
他進門時，華音正撲在一臺顯微鏡上，低頭看著里面。
在一旁的電腦顯示屏上顯示的是顯微鏡此時照出的畫面，里面正是一大一小兩個細胞。
此時那小一號的細胞正撲在大號細胞的身上，利用自身的尖錐結構像啃噬食物一樣，不斷撕開大細胞的細胞膜，然后再將大細胞里泄露出來的細胞質吸入體內。
良久后，大細胞終于完全解體，變成了一灘逐漸散開的殘骸。
小細胞則像是游泳一樣進入到大細胞殘骸的中間安頓下來，然后仿佛模仿著人類的心跳有規律地膨脹與收縮著，不過其每一次膨脹后，都會將周邊散落的大細胞殘骸吸收一部分。
華音臉上帶著笑意，昂起頭來伸了個懶腰，正看見旁邊周游還背負雙手仰頭看著上方的顯示屏。
察覺到華音的目光，周游別過臉來，問道：“這是什么？”
“是你的活體細胞正在吞噬老鼠的造血干細胞。”
周游詫異道：“我的活體細胞？什么時候取樣的？哪一批？”
“是啊。最早那批，當時取樣的大部分細胞都具備極強的體外生存能力，不過大部分都被我們研究給折騰死了，但有一部分生命力格外頑強的細胞哪怕被拆開了，但在各種組合藥物的幫助下，竟又恢復了過來，并且還具備了癌細胞一般的無限增殖能力。現在我們就是在嘗試利用你的無限增殖細胞吞噬更多的其他物種的基因，看能不能再引起什么有用的變化。同時我們也在嘗試還原之前那種組合藥劑的精確配方。”
周游疑惑問道：“當時沒有做記錄么？”
華音聞言，臉微紅，尷尬說道：“沒有記錄，因為當時的組合藥物的誕生來自一場意外。”
“意外？”
“嗯啊。當時我剛生下周煒沒多久，雖然現在哺乳期大幅縮短了，但我還是想多喂一段時間母乳，看能不能促進孩子的發育。可這邊的工作又不能放下，所以有時候我會把孩子帶到實驗室來。但孩子的發育速度確實比我想得快太多了，才不到一個月竟然就能在地上爬，手上也很有力氣。”
“然后有一次，我單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正配藥呢。結果他突然很用力地掙扎，差點從我懷里掉下來，我趕緊扔了瓶子接住他。但我不小心扔得太重，扔出去的瓶子又接連打翻了好幾個燒杯。當時我怕藥劑濺到孩子身上，只顧著趕緊往后退，后面才發現實驗臺上不少樣本都被污染了，正是其中一份被污染的樣本里出現了無限增殖細胞，后來我一直想復現這種藥劑反應，但始終未能成功。我知道一定是比例的問題，但我明明已經完美復刻了之前的完美比例，卻依然無法成功，目前我們也在摸索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周游想了想，問道：“有沒有可能是某種環境污染物的緣故？”
華音：“的確有可能。目前我的確正在嘗試，我留下來要做的也正是這件事。不過現在這細胞融合的工作也不能停。”
“也對。”周游也走到顯微鏡前，俯身下去，并利用顯微鏡的放大觀察著蓋玻片下面的從自己身上分裂出來，并且單獨存活著的細胞。
這般感受，說來有些奇特。
要說這細胞與周游沒什么關系，也不恰當。畢竟是來自他身上的取樣樣本自我復制增殖而成，在原始基因序列上高度一致，比雙胞胎還一致得多。
但要說這東西就是周游的一部分，卻還是不對。人體的DNA鏈的確是十分穩定，但卻又不是絕對穩定，任何一次DNA鏈的自我復制，都有變異的可能。如今周游看到的這細胞，已經在體外迭代分裂了不知道多少次，并且華音一直在用這條支線上的細胞進行吞噬融合實驗，每一次吞噬融合之后，這細胞的特性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變化。如果這細胞還在周游的身體之內，那早就該被免疫細胞給家法處決了。
但微妙的是，在周游激活大腦中的電磁感應機制，嘗試去感應外部的生物電磁信號時，卻竟在隱約間覺得自己與這細胞之間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共鳴。
自己仿佛正徜徉在水中，并且正在大快朵頤。
周游知道，這奇妙的感知是來自這顆獨立出去的細胞。
就在這時候，那顆細胞終于完成了對已經死亡的大個細胞的完全吞噬，陷入了短暫的靜默狀態。
再緊接著，周游又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內部傳來極高的熱量，竟是有要一分為二的錯覺。
這時候華音并未注意到周游的異常，倒是在一旁看著顯示屏，給周游本人解說道：“這條進化路線上的無限增殖細胞的新陳代謝強度極高，一旦營養充足，就會立刻開始自我復制。”
周游鼻子里嗯了一聲，“我知道。”
他正說著，顯微鏡里那顆細胞的中部已經開始像是被捆了一根束腰帶一樣在快速收緊，新的細胞膜正在快速形成。
在這一剎那，與這細胞感知同步的周游仿佛覺得自己的意識似乎也一分為二了。
他趕緊控制著大腦里的磁場感應細胞回歸人類特質，同時也在收束意識，關閉共鳴。
但出人意料的是這細胞竟突然加快了分裂的速度，只一眨眼后，便從中間轟然斷開，一分為二。
華音咦了一聲，“奇怪，怎么分裂速度加快了？”
華音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看向旁邊的周游。
這時候旁邊的周游卻已經站了起來，但看起來兩眼無神，神游天外，癡癡呆呆的模樣。
華音對此并不奇怪。
她認識周游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知道周游有時候會因為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然后就像現在這樣當場發愣。
所以華音也沒打斷他，只自顧自地撲到操作臺上小心翼翼揭開蓋玻片，又用高精度吸管在另一臺顯微鏡的輔助下提取出一個新的食物細胞，并將其再度滴到分裂后的無限增殖細胞的載玻片上，開始再一次的增殖融合。
這時候的周游，卻是因為沒能及時中斷共鳴，而徹底讓自己的意識彌散開來，并與附近超過百米范圍內一切能思維共鳴的目標同時產生了聯系。
如果周游在別的地方，那倒還好，能與他共鳴的都只是一些別的異體生物，感知上會有明顯的錯位感，所以很容易完全切斷共鳴。
但現在的問題是，在這棟大樓里存在著大量從他身上取下來的自體細胞。
這些細胞與現在周游看到的這個一樣，不管再怎么迭代變異，但與他本人卻都同根同源。
從生理的角度上講，這些被放在不同的實驗室，承受著各種不同的實驗，吞噬融合著不同動物的基因的樣本細胞，都算是周游本人的分身。
如果周游還只是個正常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受到任何影響。
但他偏偏又不是。
在這一剎那，周游內心產生了強烈的錯亂感。
他有時覺得自己正徜徉在一片溫暖的海洋中，享受著舒服滋潤的外部營養，有時候又覺得渾身上下正在猛烈過電，痛不欲生，有時候卻又覺得自己已經垂垂老矣，正在快速邁向死亡，即將走到生命的終點，有時候卻又因為剛剛吞噬了一些其他動物細胞質，并讓兩者間的DNA鏈十分巧合地撞到了一起，然后更巧合地像是搭建梯子那樣完全連通了起來。
可這兩段基因鏈之間的串聯并不符合自然規律，就像是電腦程序出現了BUG一樣。
如果是普通的細胞又或者是微生物，必定會因為這BUG而迅速自我解體，走向死亡。
但擁有超限三階能力帶來的超強基因兼容度以及自愈能力的周游的細胞卻只是痛苦地掙扎，然后這條不合理的超長DNA鏈會產生高頻的抖動，一些造成整體不穩定的基因片段會因為這抖動而被自行拋飛出去，并最終完成DNA鏈的自我修正，也就是華音一直在研究的融合的過程。
之前時，周游這“小白鼠”本人只負責提供樣本，很少參與到研究過程中來，也從未想起過來看看這些自己的“分身”。
這并不是他偷懶，而是術業有專攻。
他雖然也算名牌大學畢業，還算個聰明的學霸，但畢竟在這方面沒什么知識積累，來實驗室也頂多只能幫幫忙打打下手，當個最基礎的操作員，這就屬于大材小用浪費生命了。
現在，周游來了，并且又因為這偶然開啟的區域共鳴而更清晰地知道了這些正在受苦受難的“自己的分身”的感受。
沒錯，周游有些驚恐地發現，那些分散在外的自己的細胞體竟然也有感情。
不管是單獨存在的細胞個體，還是聚集成團，并且呈現出明確的功能分化，大概是被定向培養成了諸如器官與功能團的細胞集群，竟然都幾乎同時向他本人這個“母體”發出了回應，全部呈現出了有點歡欣雀躍的狀態。
就是歡欣雀躍！
周游心里很篤定。
他一邊感受著外部傳來的或痛苦或舒適的感知，心里也一邊暗想，或許人類對感情的認知從一開始就錯了。
感情并非人類專屬，而是從一開始就明確地存在著。
無論是人類還是其他哺乳動物，甚至是植物，乃至于遠古時代的單細胞生物，其實都有“感情”。
只不過不同物種對感情的認知不同，以及表達方式不同，所以人類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去觀察相似的行為來強行理解其他生物的感情。
比如周游還發現，就算是那些正承受著痛苦，隨時可能死亡的細胞，卻也沒有絲毫憤懣與抱怨的情緒。
它們或許是知道自己所經受的一切對“母體”的價值，所以甘愿去自我犧牲。
另外周游還發現，比如華音剛剛投放進去新的食物細胞的載玻片上，那兩枚剛分裂出來的無限增殖細胞在食物出現的瞬間，便通過周邊水環境中的化合物成分濃度的細微變化感知到了其存在，已經開始美滋滋地蠕動著身軀，向著食物前進。
更離譜的是，隨著與這些細胞的共鳴越來越深，他竟在其中一部分細胞的“思維”中讀出了一段信息。
這段信息就像是被刻錄在機械硬盤里的電磁訊號那樣，被清晰地記載著。
在感知到“母體”的出現后，記載了這些重要信息的分支細胞同時產生了強烈的生理反應，并同時主動解體，然后將這段信息用極其細微的電磁訊號發送了出來，并被周游接收到了。
良久過去，周游終于在精神分裂之前把心神完全收攏了回來。
他深吸一口氣，扭頭看向旁邊的華音，緩緩說道：“這些從我身體里取樣出來，如今已經完全增殖擴大規模的細胞還活著。”
華音點頭，“對啊，是都還活著啊。”
周游搖了搖頭，“我所說的活著，不是你理解中的存活，而是真正的活著。”
“啊？”
“我知道伱之前因為事故而弄出來的藥劑的準確配方了，也知道雜質是什么了。”
華音：“啊？”
周游：“是鐵，就是鐵銹，二氧化三鐵。”
華音：“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周游笑了笑，“他們，哦不，我們告訴我的。另外，可以開展下一步實驗計劃了。”
華音滿臉茫然，“什么計劃？”
“回歸。這些屬于我的細胞已經替我收集到了足夠多的信息，現在可以讓他們回歸我的身體，成為我的一部分，并將這些信息全部帶回給我。當然，由于他們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變異，所以可能會被我的免疫系統排斥，會有一個磨合的過程。但我認為，在特種藥劑與免疫抑制劑的幫助之下，可以讓這些細胞在我體內存活下來，并完成一次涉及我全身的細胞迭代。”
有一句話，周游現在還沒有完全說穿。
之前時，他的基因模擬能力有一個弊端，就是很難主動控制，并且不夠穩定，總會根據潛意識里的需求而自行演化。
這雖然能給他的各種行動帶來巨大的便利，但卻沒辦法固化下來，他不能真正變身成為某種動物。
現在，周游知道自己完成全身細胞替代之后，可以主動控制基因模擬能力，并使其固化下來。
更重要的是，周游相信那些大量融合了現在的變異后的老鼠的基因片段的細胞，能給自己帶來更多他以前不曾接觸過的基因信息，讓他能徹底變身成為一只新的，從未出現過的，身體是老鼠，但內心卻是人類的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