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一來,元無憂才發現,世上真有倆男的能和諧到這種程度。
原本睡的病懨懨的高延宗,對她沒一句真愛的高延宗,在高長恭面前便鮮活起來了,會撒嬌會撒潑,又乖又聽話。
他對高長恭毫不掩飾的依賴,是一種他從未在元無憂身上釋放的,讓他打心底里踏實的安全感。
原來高延宗的別扭,親一口就好了。他要是再抵觸,還得他哥過來。
于是,仨人便湊在一桌吃飯。
高長恭摘下鬼面,把桌上的分層食盒籃子一打開,里面是一層烙餅和一罐羊湯,最頂上那層還有只燒雞。
元無憂詫異了:“長恭,我發現你挺嗜愛吃餅啊。”
高長恭點頭附和,“我生在河北鄴城,封地在山東蘭陵,都是吃餅的地方。”
高延宗笑道,“我還說呢,四哥得虧沒生在江南,也別去和親入贅南朝。人家南朝都是吃稻米的,他卻愛吃面食,他能吃的慣軍中的粗粳小米,卻吃不慣南方南方那種水田精糧,恐怕贅過去沒幾天就得餓的弱不禁風了。”
被弟弟揭了底后,四哥尷尬道,“不慣說不慣,可我也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
元無憂點頭,“你倒好養活。”
高延宗忽而桃花眼上挑,打趣道:
“小時候總有大姑娘問我,怎樣才能嫁給我四哥,我就說過會做餅就行,你不用刻意接近他,他聞著餅味就來了。”
高長恭面露尷尬,“我哪有……”
元無憂眉眼戲謔,“這話說的,我都想去學做大餅了。那山東跟河北的餅有何區別?你愛吃烙的還是烤的?發面的還是死面的?”
“我不挑,只是覺得大餅好做,既方便儲存和攜帶,又不分貧富貴賤,上至君王下至臣民都吃。只不過鄴城愛卷驢肉,灌蛋,蘭陵往里放蔥蒜。”
“我聽著都挺有食欲。你不吃姜嗎?”
“誰家好人吃姜啊……”
沒成想高長恭這么個頂天立地,人高馬大的武將,居然不愛吃姜?元無憂笑了,“生姜暖身,你這樣火氣旺的確實不需要補了。”
“我脾氣挺好的,也沒火氣旺。”
“我說的不是脾氣。”
高長恭后知后覺,胸口一悶,便眼神警告地橫了她一眼,“不許亂想。”
又覺得自己反應太過,隨即軟下語氣,柔聲勸她,“我這么多年也沒想過跟女人怎樣,更沒到處撒火,打仗都累的顧頭不顧腚了,沒有那些邪念,你也不許打趣我。”
“你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
高延宗輕咳了一聲,“男人嘛,自娛自樂很正常……”
他話音未落,便收到兄長一記眼刀。
高長恭紅著臉咬牙反駁,“沒有,你們別污蔑我,小人之心!你們還吃不吃了?”
生氣歸生氣,他還是拿筷子遞給她和弟弟一人一張餅,氣哼哼的。
“你倆快吃,我先打個樣兒。”
說著,就把餅塞嘴里了,他那胭唇貝齒在餅上一咬合,餅上便出現一口齊刷刷的斷面。
看高長恭吃飯是種享受。
他唇紅齒白,長相俊美大氣,五官生得并不稚嫩,但組合在一起就是滿臉少年感,咬著餅,喝著湯,吃東西松弛隨性,卻端莊文雅。
又憨又乖。
元無憂盯著他的臉發愣。
高長恭便皺眉,把手里咬完的餅遞給她,
“你想吃我這塊嗎?”
“想吃你。”
“……吃飯呢,食不言寢不語。”
“你何時跟我寢啊?”
“等我打完這仗,就奏明皇帝,帶你回蘭陵成親。你還答應了,帶我去室韋嘎仙洞祭祖呢。”
“…好好好,我等著你們大齊如愿以償。”
一旁的高延宗聽這倆人打情罵俏,也不再吭聲,只低頭,默默拿餅往哥哥手里塞。
元無憂自顧自地把餅掰開泡羊湯里。
高長恭瞧見了,詫異道,
“無憂兒,這是河西的吃法嗎?”
“不是,干噎大餅我噎不下去。”
見姑娘一臉誠懇樸實,高長恭笑著,也開始掰餅往湯碗里扔。
“這吃法機智哎,我也來試試。”
元無憂恍然間意識到,跟高長恭相處時,似乎從來都是輕松愉悅的。倒不是她好相處,而是高長恭太隨和了,太會照顧人情緒了。但他不是刻意的討巧,而是潤物細無聲的陪伴。
倘若跟他成了親,恐怕這輩子都舍不得、不習慣離開他了。
瞧著兄弟倆的相處和諧融洽,吃完不知是午飯還是晚飯后,元無憂甚至懂事的,問高長恭要不要去里屋床上休息,剛才高延宗也在補覺,她不會打擾兄弟倆的。
高長恭那雙黝黑鳳眸卻凝視著她,憂心忡忡。“那你呢?你在哪兒休息,我就在你身邊陪你。”
見他這么乖巧體貼,元無憂不禁感慨,
“你要是在大事上也這么順著我就好了。”
“只要不涉及到大齊的利益,我盡量聽你的。”
“那恐怕就沒有大事了。”
見兄嫂二人仍如此體貼對方,情深伉儷毫無嫌隙,高延宗主動提出自己睡飽了,要去外頭看書,把內室讓位給兄嫂。
說罷便從飯桌上起身,拎起床腳的布襪和硬底軍靴,長腿緊著邁步,急匆匆以頭撞開隔著內室與外廳的竹簾,出門去了。
高延宗曾在最純恨的時候,不愛她時,不惜以身誘引她,離間她和兄長的感情。如今卻在最愛她時主動讓位,撮合她與兄長。
最遙遠的那年,十四歲的頑劣宗室明明勇救落水女娃,卻唯恐惹事報了兄長的名字,卻讓兄長頂替他做了西魏儲君的未婚夫。
他的一生都在錯過,都在反向奔赴。
元無憂覺得他這樣別扭,讓她很郁悶。回頭望見高長恭那雙詫異的黑眸,她更覺語塞。
“那什么……我去外頭睡吧,其實我不習慣與人同寢,我去把他叫回來。”
說著,男子驟然從飯桌上起身,身穿文武袖、寬肩窄腰的武將體魄,瞬間占據了她全部視線。
元無憂眼疾手快地攔住他,“別謙讓了,我也去外頭看書,你在屋里休息吧。”
“啊?”
她情急之下說出來的話,自己都沒細想,高長恭卻誤會了,以為倆人要去外頭獨處,索性滿口答應。
蕭桐言給她安排的這間是廂房,進門就是待客的外廳,又拿木制隔斷月洞門套出個書房,外廳和書房之間有道門,掛著道竹編門簾擋著,里頭是內室。
元無憂出去看時,一眼就瞧見左側書房的月洞門里,有道辮發馬尾、紅衫端坐的身影。
他手里拿了本不知什么書,真看著呢。
她好奇地走近他,往書頁的內容上一瞟,正是一句“無使人奪汝威,因其明,順其常。順著任之以德,逆者絕之以力。”
這句話眼熟,但元無憂一時對不上號,便自來熟地把手搭在高延宗的椅背上,借著男子托書的手,從右到左,從頭到尾的看。
只見頭一句就是《文韜·守土》。
是故人君從事于富,不富無以為仁,不施無以合親。疏其親則害,失其眾則敗……
文王曰:“何謂仁義?”
太公曰:“敬其眾,合其親。敬其眾則和,合其親則喜,是謂仁義之紀。”
自打瞧見“文韜守土”,元無憂便認出這是姜太公與文王對話的《六韜》了。倘若說《孫武兵法》是為將者必看的典籍,那《六韜》就是為帝者必看的,治國安民平天下的方略。
好家伙!高延宗看上姜太公《六韜》了元無憂不震驚,但蕭桐言書架里居然有這本,還放在明晃晃的位置,讓高延宗垂手可得,肯定平時沒少看。
此女斷不可久留!蕭桐言有天女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