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掀起傾頹中的北魏王朝的天子幺妹,蘭陵公主元明鏡從起義軍崛起,東舉斛律、段韶、高歡,西舉宇文、獨孤、元明月,雖然魏失其鹿群雄共逐之,但群雄跟這位皇族花木蘭在一起,完全想不起她是女人。
一手掰開東西的西魏女帝元明鏡,縱橫捭闔數十載、威震蠻夷的天母可汗的遺孤,這位華胥儲君也頗具母輩威風,隱隱有鋒芒奪日之勢。
引得北齊三杰之二爭相籠絡,唯獨最后一位躋身榜三的小輩,對她猜忌決絕,她卻寧可得罪百般討好的宇文氏,也要替她擋箭,負傷。
高長恭也知這次傷她至深,不會輕易原諒他。
可倆人哪有什么仇恨?只不過是心照不宣的因愛生恨,公報私仇。
故而當她出題讓他寫“情書”,高長恭第一反應是狂喜又害臊,隨后便苦著臉,讓他寫公務奏章和檄文討逆他在行,情書這東西……他哪會寫啊?
于是駐軍在魯陽城外,蘭陵王部營盤的中軍帳內,本該是引火生炊,吃晚飯之際,甲胄在身的領軍便大哥繃著臉,坐在將軍案后,只把鬼面盔扔在桌上。
男子眼神陰鷙地望著面前,被他拉來圍坐一圈的十幾個親信。這幫人各個面前都有張紙,其上寫著:《論情書的寫作技巧與如何討女國主歡心》
其中一個親信道:“討她歡心好辦,大哥您直接躺下。”
正拿龍鱗護腕上的尖長護指敲桌面,毫無節奏到明顯是心煩意亂的大哥,轉頭橫了他一眼:
“尉相愿你說的是人話嗎?她都傷成那樣了,本王豈能趁人之危?再說了……美男計也不是本王擅長的。”
尉相愿嘖嘖道,
“大哥此言差矣!打洛陽之役那會兒,末將就瞧出來了,那女王爺…咳國主是真愛瞧您啊。更何況齊國擅用美男計,是自打鄒忌那會兒就有傳承的,在咱們大齊單論美貌,若您蘭陵王屈居第二,恐怕沒人敢死不要臉做第一。”
“……別奉承了,你先寫千字情書打個樣。”
尉相愿頓時五官糾結,“啊?大哥您想吃現成的,照抄照搬是吧?”
上個月傳到北齊的華胥訃告中提到,儲君風既曉暴斃后,其皇姐暫時監國攝政,這頭女儲君在齊周邊境出現了,那頭的謊言便不攻自破。
但華胥朝中也傳來急奏,催促殿下火速金蟬脫殼,回國去拆穿那個沐猴而冠的假貨,不然江山都要葬送在別人手里了。
且在這個契機,她若假死脫身,可造成玄女羽化登天之吉兆,也省得兩國動蕩不安,兄弟鬩墻反目,更能割裂她過去受的誤會屈辱。
待等她回了華胥國,正式登基坐殿,世人心知肚明玄女沒死,也無人能阻攔了。
清早的晨露尚未消去。
元無憂靠在二輪軺車上,坐在廊下曬初陽,她手里握著一只紅帽小瓷瓶,里面裝著服之可閉氣、斷五感六識的藥丸。
她正猶豫要不要今日就假死脫身呢,就聽院外傳來阿渡一聲糙啞的通稟:
“國主!安德王來了。”
元無憂想不通,這時候高延宗來干什么?只能先把藥瓶裝進大袖子的暗口袋里,才讓安德王進院來。
一見面,一身嫣紅圓領袍的高延宗,就從衣襟里掏出一頁帶信封的信,說是高長恭的情書。
元無憂接過信封時,其上還留有男子的體溫。
此刻她遲疑了,她幾乎抑制不住想要當場打開的念頭,可面對未知的彷徨和恐懼,以及看罷后會不會不舍得離開的情緒,讓她滿心糾結。
高長恭位列北齊一品要員,國之棟梁,幾乎是位極人臣,再升就得位列正三公了,他若開竅想娶媳婦兒,自然五姓七家無不前仆后繼。
他不該和她這個華胥女帝有來往,她身為一國之君,不會留在齊國做賢妻良母,去斗那些愛慕他的姑娘,為他的寧折不彎操心,保護他的出淤泥而不染。他也無法回到華胥去做男后。
見這姑娘手握情書但不展信,只目光瞟向別處若有所思,高延宗一眼便瞧出來里頭有事了。
他小心翼翼地湊過來,試探問:“你是不是要走了?大哥是真心喜歡你的,我們弟兄…也很希望你能做長嫂。”
元無憂沒搭理他,自顧自地展信端詳。
待目光落在信紙上,她都震驚了一下,看得出來高長恭是真下功夫了,足足寫滿了三頁紙!
而她第一眼,就落在他這段上:
[等解甲歸田,我給你試驗鹿蜀,無論誰能生孩子都只要一個,你不愿生我絕不強求你,我們要一起寫進書里,埋進土里。]
元無憂登時就沒眼看了,這情書怎么跟說話嘮嗑一樣?跟他平時的嚴肅正派截然不同啊。
但高延宗在這里,她不好意思仔細端詳,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推二輪車進屋。
路上眼睛忙不迭盯著信紙,余下的內容她只粗略看了看,便直奔末尾,是簡略的一句:
屋里有些悶熱,唯恐她病中濕氣侵體,便在盛夏也給她生了一座火爐。
此時元無憂看罷情書后,見高延宗跟在身后進來,便當著高延宗面扔火爐里,燒成灰燼。
那紅袍男子從身側一閃過來,伸手試圖抓住,也只是徒勞的觸及了一簇火苗。
頂著桃花眼娃娃臉的高延宗,不僅眼神黯然,目光悲戚的望著她,“你真狠心。這便是帝王的絕情么?難怪我們天生只是將才。”
昔日嬌俏的鄭姑姑,此刻儼然端起了女國主的嚴肅氣派,喜怒不形于色,面上平靜從容。
她問:“跟我走么?”
高延宗聞言一怔,有些濕潤的桃花眼都睜大了幾分,似乎在詫異她何出此言,隨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無力的扯動嘴角:
“不去,我要一輩子陪著四哥。”
“那我便留下,做你長嫂。”
紅袍男子倏然瞪大了眼,還以為聽錯了。
“啊?!”
于是冷臉半晌的華胥女國主,忽而無奈的扯動朱唇,笑了笑,“信我就不看了,讓你四哥來親口念給我聽。”
元無憂并非沒仔細看。
她看到他寫了,她承載著他對伴侶一切美好的幻想,她替他寄托著華夏正統,肩負著封狼居胥、受命于天,她身上有一個美好、強盛王朝的所有體現。讓他在暗無天日的身居廟堂、位高權重中,找到了希望。讓他重燃少年時的意氣風發,拯救他于悲壯絕望的權謀深淵。
而他庇護她在女子卑微弱勢的地方,支持她每一次奮飛怒放,為她撐腰,做她的倚仗,也是在拯救自己。
她是他不受拘束,肆意妄為的另一個自己。
高長恭和元無憂,是互相拯救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