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西北角小院的影壁墻外,有道人影拿裙擺擦過草葉上的晨露、葳蕤而來。
打一進院,就問姑姑在否。
屋里的鄭姑姑正坐在進門的四方胡桌上出神,她指間捏著發粉的珍珠簪子,聞聲趕忙把東西藏回木匣子里,這才應聲起身,出門相迎。
元無憂第一眼都沒認出來。
面前女子穿得一身橙色齊腰大袖襦,頭挽墮馬髻,輕施脂粉淡掃蛾眉,便是一派端莊秀麗。要不是她腰間佩刀,和那露齒的笑,任誰能想到,這姐竟是褪下戎裝換紅妝的言聽雷啊?
女子手拖及地大袖,進門就是行禮,開口就是道歉:“末將是替家夫來向姑姑請罪的,聽聞昨夜新任南司州長史崔巍,竟敢在蘭陵王營中糾纏你,害你被蘭陵王誤認為收受有婦之夫的定情之物……”
言聽雷果然是為這事而來。
一提昨夜元無憂就窩火,本來小嬌夫就挺害臊靦腆,高延宗居然還突襲向她興師問罪,說自己麾下女將言聽雷之夫、隸屬蘭陵王部下的南司州長史崔巍,把妻子貼身的金鐲騙走給了鄭姑姑,以做定情信物,此事兩處營盤傳開了,顯然這位鄭玄女處處留情,萬不可留在軍營。
元無憂當即反駁自己才是受害的那個,黑夜之間她都沒瞧清對方的臉,那男的就胡攪蠻纏說她像自己亡妻,她一頓拳腳相加,將人胖揍跑了,哪有私收定情信物一事?
而后在彌月收的木匣里,果真找到一只金鐲。高長恭震怒,質問她們鄭氏到底想許給幾家?還說軍營不信鬼神,放不下鄭姑姑這尊大佛。
元無憂發恨要連夜回鄭府,高長恭攔都沒攔。
倒是高延宗熱心送她一程,路上掏出個珠簪,并威脅她一通,要想活命就快滾,別等身份暴露,被大哥親手剝皮抽骨。
言聽雷手扶鬢發,試探的邁開翹頭錦履入得門檻,瞟了那眼神發滯的姑娘一眼,有些驚愕,
“姑姑昨晚通宵了?瞅你眼下的烏青,就像被人打了兩拳。你是在跟他置氣,還是跟我啊?”
“不是你家那口子,是你們安德王。得了,不提也罷……”
元無憂把到嘴邊的話又憋了回去。她與高延宗的恩怨、被拿捏的身世,到底擺不到明面上。
至于言聽雷此來,一是為了道歉,二是向她訴苦。
原來她嫁給這位夫君崔巍,是為報恩。當年其父戍邊,城破后全家被燒死于沌口之戰,而言聽雷當時二八之年,攜了隨身的細軟,孤身從大火中逃出來,受傷被周軍所俘之時,是援軍安德王和武城公崔贍救了她,后來武城公戰場病逝殉國,她為報恩,才嫁給其次子崔巍。
當年的戰火傷了言聽雷的腦子,也熏壞了崔巍的眼睛,這男人初次見面,就說她長得像自己未過門的亡妻,但性子截然相反,他亡妻溫柔嬌弱,而她英姿颯爽。崔巍出身清河崔氏的長房,自幼見慣了飽讀詩書的世家女,冷不丁遇見個修習戰策的將門女,竟然對她瘋狂愛慕。
言聽雷父母俱亡,在世無依無靠,而崔巍是世家子又未成婚,雖然眼力不好不識人,但畢竟也沒成過親,又滿腔熱忱的許諾做她靠山。
她這才卸甲嫁人。
可一進門,婆婆就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還將公爹的死,歸咎于她這個喪門星克的。在索要言聽雷的嫁妝無果后,婆婆更是天天提那個沒過門的短命兒媳,說她可是蘭陵蕭氏的貴女,溫婉賢淑任勞任怨,還沒成親就洗衣做飯伺候公婆,可不像她粗糙度儀,只會舞刀弄棒,連仨瓜倆棗的嫁妝都不愿補貼家用。
而言聽雷嫁到崔家才知,崔巍在木蘭城外住的宅子,就是人家蘭陵蕭氏女的遺產。
有這么個珠玉在前,言聽雷只能認命地,兢兢業業伺候家姑和夫君,可崔老夫人不僅對她刁難刻薄,到底也侵吞了她的嫁妝,新婚三個月就嫌棄她沒有家族庇佑,不能給夫君助益。丈夫也在婆婆的攛掇下張羅納妾養外室,言聽雷只好去投奔安德王。
這一晃就是三年。而今言聽雷嫁妝早就充了崔家的腰包,婆婆又惦記她的軍餉,眼下她只想和離。但崔巍那個人極度虛偽,在外裝腔作態文采風流,實則懦弱自私,軟飯硬吃還毫不自知,人性太次,倘若他逼急了發下休書,這意義不一樣,言聽雷還問元無憂有何建議指教。
元無憂思索了下,道:“我的建議是先休他。”
言聽雷:“……?姑姑,咱研究個符合我的。”
元無憂聽著她這故事都覺得瘆人,“我只能勸你趕緊和離吧,你倘若沒安德王庇佑,怕是也得成了那短命的,沒過門的兒媳蕭氏。”
鄭姑姑這話,簡直一語點醒夢中人。
言聽雷垂眼思索了下,又猛地掀開眼睫,通透若琥珀的褐色眸子里,是溢出眼窩的驚恐:
“沃日…姑姑是說,他那沒過門的媳婦兒,可能是遭毒手了?我突然想起,我剛進門時在梧桐樹下挖出個金鐲,聽得我一陣后怕,不行,你必須陪我去啊,我害怕鬼。”
這回輪到元無憂震驚了……“就昨天那金鐲?那東西你還敢收藏呢?你膽兒挺大啊……你再往深挖,說不定底下就埋著那短命貴女呢。”
言將軍低頭,便摘下腕上的金鐲遞給她看,
“崔家說把貴女的遺體送還蕭氏落葉歸根了,我那時剛嫁進門,別的我哪知道啊。”
元無憂手捏著金鐲,雖然覺得晦氣,但一想到自己在溶洞里什么都摸過了,索性端詳著。
金子質地有些軟,但刻字很深,是蕭桐言。
她的視線從刻字上移,到了面前女子臉上。
“你說你夫君瘋狂愛慕你,不會是拿你當了那蕭氏的替身吧?倘若蕭氏真是他們所害,瞧見你這臉,不得瘆得慌啊?”
言聽雷一擺手,
“他跟瞎子似的,一丈開外雌雄難辨,兩丈以外人畜不分,見誰都說像他亡妻的。”
隨后她又試探問,“倘若咱倆真找著了尸身,為蕭氏沉冤得雪,不止我這和離順理成章了,對亡人來說也是恩同再造呢。”
元無憂理解她急于和離的心情,但上夫家地盤兒,掘地三尺去挖壓根兒沒實證存在的死尸,屬實有些自尋死路了。
她輕咳道,“倒也不至于……而今蕭氏與齊國交好,還是少惹事兒吧。”
言聽雷卻道:“難道兩國交好,是靠我一小小女子維系的嗎?倘若蕭氏連自家人含冤而死都不想討回公道,反而怪我惹是生非,這樣的蕭氏與我大齊,又豈會真心交好?”
話說至此,元無憂再不去瞧瞧怎么個事兒,良心都過不去。
于是便換了身丁香紫的大袖襦裙,還被言聽雷好一翻捯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