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還強調,他所說這些是鄴城人盡皆知,絕非故意抖落表姑的私隱,但對于門閥世家的女子來講,確實該是傷疤。
故這些年來,高長恭對鄭觀棋心存愧疚,但對她的越節行為也寸土不讓,幸虧他有元氏小太女的婚約在身,倒避免了被她攪和婚姻大事。
話說至此,元無憂才明白過來,倆人為何一見面就跟斗雞一樣,也對鄭觀棋心疼又佩服。
這確實像是高長恭他爹,能干出來的事兒。
他爹那可是…從嫂妹姑姨,到繼母嬸婆都捋了一遍的人,當年的朝堂永巷,上達君王下及臣子,家里凡有些姿色的女子,幾乎無一幸免。
高長恭的嗓子即便壓低了,也是清澈透亮中、不改底氣穩重的凜凜美人音。
“她是我唯一對不起的人。”
掏心掏肺的哀嘆一聲完后,高長恭忽而盯著面前的姑娘,黑眸忽閃道,
“你可有對不起的人?”
明明他只是話趕話,才問出這一句,元無憂還是陡然間后脊梁一涼,跟被審訊了似的。
她險些以為,十幾年前的事兒瞞不住了。
他的雙鳳眼很大,眼瞼線條偏肉實和鈍感,鑲嵌的一雙黑褐色眸子又圓又亮,映出里頭是一個人的半身。
自然是她的臉和身形。
從始至終,先入為主和后來居上,皆是她。
望著他真情流露的目光,元無憂決定坦然。
“有啊。有一個,小時候不懂事,逼他嫁我,害得他等成了老童男。”
“后來呢?你……有婚約了?”
望著四侄子有些黯然、又難以抑制探究深挖的黝黑鳳眸,元無憂緩緩搖頭,
“后來便是人鬼殊途了。”
四侄子眸中微亮一剎,旋即倒是有些傷感。
“真是可憐。”
也不知他是在說那老童男可憐,還是她。
元無憂可不敢明說,自己口中殊途的“鬼”是被傳駕崩,假死的華胥女帝,他的未婚妻主。
既然四侄子年長心幼,不開情竅,那她一個華胥姑娘,自然要主動的。
故而,她隔著桌上菜盤兒,一把抓住他的手,
“高長恭,反正華胥女帝駕崩了,你就當…我是替她,來赴約了如何?”
世間太多真話,都藏在戲謔的玩笑里。
可是小表姑甚少流露出促狹,他分辨不出她眼里的真誠,具體是交心還是打趣。
望著她認真而堅定的眼神,高長恭心頭狂跳!他有一剎那是信服的,隨即便被鋪天蓋地的懷疑和畏懼給淹沒。他不敢相信,他怕她只是說笑,而他的一片真誠卻被拋棄于地。
可他還是抑制不住瘋漲的雜念,他想追根問底下去,這讓他不禁慌亂起來,
“咳…晚上不要提逝者,怪晦氣的。你我的約法三章還作數,至于…至于別的,便順其自然吧。”
這句“順其自然”放在此時,幾乎就是默許她。
元無憂臉上帶笑,又強調了一遍:
“我來赴約了,高長恭。”
我來赴約娶你了,高長恭。
他黝黑潤亮的鳳眸里,漸漸凝起堅毅和凝重。
小表姑不像在說笑,甚至……頗有妻主氣度。
高長恭覺得該點頭,但他做不到如此草率。而她二次強調這句,莫名的讓他感到有些異常。
更異常的是,他為掩飾尷尬,趕忙叫她:
“快動筷子,菜都涼了。”
趁他低頭抱飯碗動筷子,她卻起身湊近了他。
高長恭剛鉗起一筷頭、龍鳳配里的酥炸鯉肉,就瞧見頭頂晃過來個黑乎乎的影子。
緩緩抬了頭的男子目光錯愕,手里還夾著一塊酥黃的魚肉,那張嫩肉疙疙瘩瘩的臉頰,忽然被一雙手捧起……
望著她睜眼湊過臉來,他明知那是意欲何為的舉動……當場愣了下,旋即又迅速向后躲開。
大老爺們兒,鐵骨錚錚的領軍大將,在姑娘主動之時卻躲開了!怎么倒像他嬌羞無措一樣?
高長恭還是有自尊心的,先她一句問出口,
“你怎么突然就想……親近我了?”
“我想親你還需要突然嗎?”
玄女姑娘這句直白的不能再白的話,直接把高長恭說得雙頰滾燙,耳根都霎時燒了起來。
她這句話統共沒幾個字,卻給他耳畔震得山呼海哨,嘩然間似有人聲鼎沸、喧囂不止。
更襯的他聲音低弱、柔緩:
“我如今的臉不好看,自己都不敢照鏡子,你怎么想…”
他的目光盯著白瓷碗上,紅木筷頭的魚肉,耳畔卻傳來清風拂面般的嗓音:
“你的眼睛最好看,臉也是我一點一點、看著修復起來的。總之我一看見你便心生歡喜,我表達喜愛的方式就是親近你,占有和蹂躪。”
高長恭舉著筷子的手有些發酸,但他莫名的覺得,筷頭上的魚肉一旦掉進碗里,就會化作鮮活的錦鯉,重獲新生躍過了龍門去。
他也曾是躍不過龍門、摔在泥里的黃河鯉,也曾阻遏了別人躍龍門。
男子聞言,緩緩抬起了如扇長睫,那雙大而明亮的鳳眼,在此時不見眼瞼鋒利,只剩圓鈍。
“你一個小姑娘家…怎會喜歡這樣?”
“你不喜歡我親近你,還是不喜歡我?”
高長恭嘆了口氣,“并非不喜…是我不適應,從未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不顧分寸。”
一提明目張膽,元無憂便想起了鄭觀棋。那才是不藏著不掖著的好男色、色膽包天!
她雖不至于出口就是“值得一睡”,但她捫心自問,至少也敢說敢做,不會給華胥女娘丟臉。
“那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見,能親你嗎?”
男子聞言,長睫顫抖著覆下眼眸。他瞧了眼筷頭上的魚肉,放涼了便似乎少了什么,就像倆人之間的相處,迅速親近到似乎少了什么。
他只好將魚肉塞進自己嘴里,腮幫子鼓囊道,
“……先吃飯,你等我恢復了好不好。”
“等你恢復體能,我怕是打不過你了。”
說著,小表姑又捏起白瓷酒杯輕抿了口。
她那副眼尾上挑,一肩膀高一肩膀低的風流綽態,真有幾分紈绔子弟、流氓無賴的神韻。
雖然她沒安好心,直言想趁人之危,但畢竟也算心思坦率,過去的時日也未曾趁火打劫。
四侄子一見此情形,立馬從凳子上彈腰起來!
“放下!不準喝了!”
自鄭觀棋走后,高長恭便不準元無憂再飲酒,連他自己也滴酒未沾,還跟她強調:姑娘家一定要少飲酒,不安全!尤其是在男子面前,萬萬不能沾酒,恐給登徒子趁人之危的機會。
元無憂心道:只有我亂性和趁人之危的時候。
但還是依言而行。
高長恭畢竟是個有原則的君子,所講之言也是實實在在的為她考慮。
他吃罷飯后,頂著夜色回了館驛,還特意叮囑姑姑早歇息,別忘了明日稻田相聚。
等人走了,元無憂才意識到,又是沒能親近他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