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虹橋的另一端可通往一處宿云臺,穿過宿云臺便可見一處園子,園前有碑曰“千丈雪”。
園子里遍種流蘇木,每年四至六月間便滿樹白花,清麗怡人,就像夏日里的一場暴雪。
園子里的流蘇木樹齡皆達千年之久,有言道“千年流蘇木,花開漸成雪,冠覆一寸雪,香飄十里村”,自冠云峰頂往下望去,猶見積雪千丈,花香漫野。
也正是在這美得令人窒息的地方,小雒棠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堂兄卜游。
卜游正手執讀本卷握在手中,端身立于流蘇樹下,那專注的神情好似身邊蝶舞蟬鳴皆與他無關。
姚雒棠記得卜游自小起便是一襲潔白凈爽的著裝,白色緞面以銀線精繡,額前一條白色的帶子將碎發一同束起,綁在腦后,看起來圣潔又莊嚴。
但當小雒棠踏著積雪般深厚的花瓣淌來時,小卜游還是自書面文字間抬起頭來,黑眸耀眼,鼻梁直立,動作極為優雅的對面前姑娘家打扮小雒棠的莞爾一笑,問道:“你是何人?”
小雒棠嚇了一跳,懦懦說不出話來,流蘇花瓣的厚度足能沒到小雒棠的腰間,于是小雒棠站在“雪”堆里弓著身體。
這一躬身,恨不得只露了腦門在外面,似乎想要將自己埋進雪里躲避。
大概是自己嚇到了她吧?小卜游放下執書的手,將另一只手像著小雒棠遞出,雙瞳閃耀,漾起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溫聲說道:“別怕,要我拉你起來嗎?”
小雒棠口中發出呢喃之聲,小卜游完全聽不清楚,但看小雒棠的樣子并不拒絕,于是小卜游主動上前,舉手投足已是風度翩翩,不愧是世家貴子。
小雒棠的稚嫩小手搭在卜游掌間被他攙扶站起,卜游打量著小雒棠的素雪羅裙,由衷贊道:“這位妹妹衣飾雖亦是白色,卻不是我旸谷裝扮,這身素雪羅裙在這流蘇雪中倒是比旸谷裝扮少了些貴胄奢華的庸俗之氣,更顯得潔白如玉,清美如雪。”
小雒棠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直白、不加掩飾的贊美之詞,小雒棠終于仰起臉來看向卜游,怯懦的神色舒展開,粲齒開顏而笑,這一笑似流蘇花繽紛而落,正照應著卜游手中書卷上所描述的“淡香入心脾,
細雪落玉枝。”
這一笑柔化了他心扉,如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待小雒棠再長大一點,終于弄懂一點父親話里的意思。原來那個名喚卜游的男孩便是小雒棠的堂兄,也正是旸谷派卜掌門的獨子,那個將自己的父親卜候陷害至深,導致他們一家冥昭瞢暗,如墜淵獄。
姚雒棠恨恨想著,果然除了生身父母以外,外面的人都是會做戲的,堂兄卜游的巧言令色不過是惺惺作態而已。是出于他對姚雒棠一家遭遇虛情假意的憐憫,是出于他對姚雒棠一家墮入暗無天日生活的愧疚。
至于那個閬風山的殷攬月,姚雒棠內中一頓有道是“趨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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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為朋比,同其私也。”想來朋比為奸,亦是道貌岸然也說不定。
這世上能“只給予而不索取,不溯既往,不討恩情”之人還聞所未聞,不知閬風派的這個殷小姐心里又能盤算些什么。
算了姚雒棠收斂心神,將注意力轉移到另一件事情上——明日浴仙池沐浴該要如何蒙混過去。
月色灰蒙下,伊闕派寢殿的大門被推開,一個衣冠整齊,魁梧健碩的人影跨步而出,而后又轉身輕輕將門合上,人影警惕地查看四下聲息,確認無人察覺,便轉身往南面走去。
人影剛離開后不久,伊闕派寢殿的大門再次被推開,又有一個略顯臃腫的人影先自門縫中探眼觀察了門外一陣子,再將耳朵貼在門縫上傾聽片刻。既不見人又未聞響動的情形下方豁然將大門敞開,以便容自己寬厚的身軀擠出。
好在先前那個離開的人影尚未走遠,人影雖顯臃腫笨拙,實則柔軟靈活,動如脫兔,掩身在暗影當中,隨行而去。
白日里伊闕派眾人剛剛入住東寢殿的時候,華派的那個欒成雪就特意來照過面,在與綦浩然做了一番寒暄之后,她卻沒有見到欒成雪離開,反而見他驅散了隨行的華弟子,只身一人進入了伊闕派的側殿,和哥哥綦煥一同側耳嘀咕了些什么,方才離去。
綦燦燦分明看到那個在綦浩然及伊闕派一眾人前表現得溫文儒雅、如謙謙君子的欒成雪和哥哥綦煥之間交換了一個冷酷狡黠的眼神。那個眼神冰冷地不懷好意,讓綦燦燦生出更多憂心。
綦燦燦跟著哥哥他們抵達鼓學宮之時,就聽那些個早已入住東寢殿的門派弟子們在背后流言蜚語、議論紛紛。說什么伊闕派果然是派大面子大,此次赴會聲勢浩大,本宗分宗一同起來,前所未見,縱是要最后幾日壓軸抵達方顯派頭十足;還有人說得更難聽,說連人家對面西寢殿的閬風派都早到了,也不像伊闕這般裝腔作勢。
綦燦燦覺得真委屈,聽說玄霄派也還沒抵學宮呢,伊闕派又不是最后一個到的,干嘛伊闕就要成為眾矢之的。
外人大多并不清楚伊闕派內部之事,只知舐皮論骨,其中包括本、分二宗間的恩怨糾葛。
綦燦燦此次有機會同哥哥綦煥一共前來赴鼓盟會亦是極其不易,是這么多年來綦燦燦從未曾奢望過的。沒想到此次華派牽頭舉辦盟會,欒掌門又親筆書信讓欒成雪送去給伊闕本宗的綦掌門,勸說綦掌門應允分宗門下弟子一同赴會。
綦燦燦聽說欒掌門在信中既提及了此次盟會的陣容之浩大,又強調了連閬風派都會一齊赴會,百派皆聚,不但是眾弟子相互結識融合的機會,也是一次門派間青年一輩修習程度的相較。
綦掌門也考慮了半天,伊闕派本宗發展延伸至今,不知是不是老天薄待不公,到綦浩然這一代,本宗門下的杰出弟子無出幾人,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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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只讓本宗赴會,怕是相較之下容易失了伊闕門派勢焰。
若說伊闕次屆暫不赴會吧,亦然不可,這個華的欒掌門早些日子便索要了綦掌門的簽字,眾派聯名請了閬風派及殷掌門之女一同赴會。自己若現在說伊闕派不去赴會了,豈不言信輕佻,糊弄了閬風派,萬一再招致未知問題又怎的好。
所以綦掌門反復思量之下,便應允了分宗一同赴會的邀請。
欒青山這詭詐之人,表面看來此次是令欒成雪來送“勸說”之信,不如說他是已經將棋局設好,逼著綦掌門騎虎難下,只能同意分宗弟子同行。
綦燦燦得知被綦掌門應允伊闕分宗一同赴會之時都快高興壞了,一開心便胃口大開,多吃了兩盤松子百合酥和蜜.汁蜂巢糕,又吞飲了一整碗紫蘇柰香甜湯。
綦燦燦高興的是,既能夠出門長長見識,與眾派門下杰出卓絕者相較高下,又能夠與綦浩然同在一處修習食宿整整月余,真是一件美好之事。
綦燦燦看得出,有了這次劍會天下翹楚的機會,哥哥綦煥也是極為高興的。從接到本宗傳來的一同赴盟的消息以后,哥哥就整日嘴上盡提著一些當今譽滿天下,名聲赫赫之人,譬如秦寰宇啦,譬如聽聞穆遙兲是降服上古四大兇獸梼杌之杰。
綦燦燦經常聽到綦煥興奮地踱著步子,然后絮絮叨叨說什么:“不行,我得趁盟會前再加修習,旸谷卜游的劍術也是天下一絕,此次盟會定要將伊闕分宗的名聲打響,讓江湖眾派皆知我分宗勢力不虛,更是在本宗之上。”
綦燦燦最初也很替綦煥開心,終于有機會施展拳腳,與當世名杰相結交,也替伊闕派分宗上下而開心,終于有機會能得到江湖百派的認可,登上雅座高堂。
只是這種喜悅很快就變味了,自從有一日華派欒成雪來過分宗、見過綦煥以后,綦燦燦就發覺哥哥臉上時泛愁容。
跟著欒成雪半月后又接連兩次上門來,綦煥的神色更加憂慮不安,而且焚膏繼晷,更是勤修苦練。
綦燦燦經常在深夜還能聽到哥哥在院外練劍的聲音,哥哥的徽烈劍劈斷長空的風嘯聲不絕于夜,經常讓綦燦燦懷疑哥哥整夜未眠,心思沉重。
綦燦燦素來開闊達觀,廓然無累,不是都說“心寬者體胖”嗎,所以看看她這副臃腫身材便可知,綦燦燦是一個寬宏開通,樂觀灑脫的姑娘,最多是對美食糕點又那么點兒小小的私念與追求。可是綦燦燦不喜歡這個欒成雪,即使瞧不出一個整日滿臉堆笑、翩翩有禮的欒成雪哪里有所不妥,可就是無法言明的討厭。
就在伊闕派本、分二宗準備共同啟程赴會之時,綦掌門又突然猶豫了。
綦掌門大約又是考慮到若允許分宗一同赴會,萬一讓分宗有了機會在江湖百派面前占盡風頭、反壓制了本宗,尤其是分宗的綦煥綦掌門有些擔憂他抓尖要強,會跨山壓海,反噬本宗的勢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