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孤明手里提著一盞明角燈籠,上頭寫著羽林衛的字樣。
一進門就看到了墻角蜷縮著的人。
他大步走上前,叫了聲姑娘。
薛姮照一動不動。
玉孤明蹲下身,一手舉著燈籠,一手揭開薛姮照頭上蒙著的衣裳。
明角燈映著薛姮照精巧如畫的容顏,雙眸緊閉,櫻唇無聲。
那一瞬,玉孤明心中一片恍惚。
好多年前,那時他也不過十一二歲,曾在沙洲一處古寺借住。
寺里的僧人帶他到后山的石窟瞻仰千年前雕刻的佛像,也是在這樣一個冬夜。
火把映著幾十丈高的洞窟,石壁上刻著大大小小上千尊佛像。
只有其中一個離地不遠的佛龕用黃色帳幔遮住了。
玉孤明的隨從問僧人:“這尊佛像為何遮住?”
僧人笑著說:“這尊佛像誰也說不出它究竟是哪位菩薩,又因其太過嫵媚曼妙,怕來人生出妄想,故而遮了起來。”
玉孤明也忘了自己當初是怎么想的,總之他抬手揭開了帳幔。
那是一尊睡菩薩,斜臥在那里,睡態嫣然。
誠如僧人所言,這雕像的確美極了,動人心魄,引人癡迷。
玉孤明在那里發了許久的癡,回去后還病了一場。
而此刻的薛姮照又讓他仿佛看到了那尊沉睡的菩薩,既不容褻瀆,又移不開眼睛。
等他稍稍回過神,心中滿是自責。
看薛姮照的樣子不像是睡著,應該是已經昏迷了。
玉孤明輕輕將她托起,心中不禁訝異。
他竟不知一個人可以輕到這種地步,仿佛托著一片云在手上。
玉孤明直接抱著薛姮照去了太醫院,那里的太醫都認識他。
他常在宮里行著走,身份又尊貴。
太后只生育了皇帝,而容太妃又是太后的親妹妹,因而玉孤明的母親廣陵公主算是與皇上血脈最親的手足了。
這么多年,皇上對他們一家的寵愛,人盡皆知。
如今他抱著個宮女來治病,雖然不合規矩,可是一來救人要緊,二來他們也不敢得罪玉孤明,索性只盡醫者的本分就是。
“這姑娘脈搏細弱,昏睡不醒,應該是被凍得太久了。”張太醫給薛姮照號了脈,又在她鼻端試了試呼吸說。
“救醒她。”玉孤明說。
“世子放心,只需一副湯藥配著針灸即可。”張太醫對此十分有把握。
想他身為太醫院的院判,最基本的急救法還不是信手拈來。
薛姮照沒想到自己會在太醫院醒來,她一睜眼就看見了旁邊的玉孤明。
張太醫的急救法果然管用,因為針灸和藥力催動,薛姮照之前服下的龜息丸便失了效。
“你怎樣?”玉孤明問她。
“多謝世子爺。”薛姮照知道是玉孤明把自己帶過來的,“我還好。”
她慢慢起身,看天色約摸已經過了三更了。
這時玉孤明打發去的小太監提著一只食盒過來,里頭是一碗白粥,配著兩碟小菜。
“吃飯。”玉孤明站起身,走到了屏風外。
薛姮照慢慢把粥吃了,身上也恢復了些力氣。
等到小太監把碗碟收拾下去,玉孤明才又走進來。
“你……想去哪里?”玉孤明問薛姮照。
“奴婢還是回針工局去。”薛姮照說。
“我可以幫你。”玉孤明的語氣變得有些急促。
薛姮照懂他的意思,他可以幫自己離開針工局,去到更安穩的地方。
“多謝,”薛姮照抿嘴一笑,“但我就是想回那里。”
玉孤明不明白她為什么還要回到那里去,他看著薛姮照一言不發。
薛姮照絲毫不躲避他的目光,二人對視許久。
“天亮了……我送你。”玉孤明丟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薛姮照留意到他只要說超過三個字的話,往往就要頓一頓。
這讓他顯得有幾分孩子氣。
接下來薛姮照蒙頭大睡,直到天亮。
繡坊里的人已經開始忙了,薛姮照的位子空著,胡嬤嬤等人還不知道她已經離開了那間屋子。
當薛姮照站在繡坊的門口,眾人都以為自己眼花了。
“你怎么出來了?!”第一個醒過腔來的是曲玲瓏,她指著薛姮照像見鬼一樣質問道。
此刻胡嬤嬤不在繡坊,麻姑姑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她走上前,剛要質問薛姮照,就看見了從她身后走上前的玉孤明。
繡坊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當真是落根針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玉孤明緩緩將屋子里的眾人都掃視了一遍,然后對麻姑姑鄭重其事地交代道:“誰也不準為難她。”
因為他把每個字都咬得很重,說得又慢,絲毫聽不出他有口吃的毛病。
“世子爺您言重了,我們不是刻意刁難誰,實在是規矩在那兒擺著。”麻姑姑臉上堆起好幾層笑,躬著身解釋道,“她弄壞了東西,耽誤了工期。我們只是按規矩辦事,并不敢動私刑。”
“姑姑,那些料子不是我毀壞的。真要細究起來,有人恐怕難脫干系。”這時薛姮照開口了,“何況如今有世子爺替我求情,你不需再多說什么,我以后也自當謹慎一些。”
麻姑姑就算心有不甘,可她打死也不敢招惹玉孤明。
只好說道:“既然世子發話了,奴婢自當遵從。”
玉孤明聽她如此說,方才離開。
薛姮照在眾人的注視下回到自己位子上,池素湊過來說:“你沒事吧?世子爺可真仗義。”
曲玲瓏則又怒又酸,在心里大罵薛姮照是狐貍精。
玉孤明是何等的尊貴!
薛姮照如今不過是個婢子,竟然勾搭上了他?!
待到不甘和惱怒稍稍減緩,她又忍不住怕起來。
萬一薛姮照要報復自己,不,不是萬一,是一定會報復自己。
曲玲瓏認定薛姮照不是省油的燈,自己之前那樣對她,她怎么可能輕輕放過?
想到這一層,她不禁心亂如麻,接連繡錯了好幾針。
還把自己的手指刺破了,疼得她哎呦一聲。
池素忍不住偷笑,小聲罵了一句“活該”。
而薛姮照還像往常一樣,不卑不亢地安靜做活兒。
她知道,對方不會輕易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