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時令相關,自打入宮起,就沒見著幾個晴天。
日頭隔著一層灰云,把薛姮照池素二人的影子淡淡地映在朱紅色的宮墻上,像是淡墨皴染出的美人圖。
“薛大姑娘,你可怕么?”池素出聲詢問。
前頭就是蘼蕪院了,正門扃鎖森嚴,只有西邊的角門半開著。
門前一個人也無,比如今的天氣還要冷清。
“怕什么?”薛姮照稍稍偏了偏頭。
“人都怕黑,怕鬼,怕死人。”池素說,“你也是么?”
薛姮照搖搖頭說:“我自然有怕的東西,但不是這些。”
“這些你都不怕,那你怕什么?”池素總覺得薛姮照與眾不同,很想知道這不同究竟是什么。
“我怕力有未逮,智有不及,”薛姮照并不回避,“還怕造化千般,天意弄人。”
“這……”池素為之語塞,“這好像本就是無可奈何的事,怕也怕不來啊!”
薛姮照不做解釋,只是說:“咱們進去吧!后頭有人盯著呢。”
池素有些悚然地回過頭去,果然看到遠處有個青衣小太監鬼影子似的跟著她們。
池素想問薛姮照怎么知道的,可是對方已經先一步走了進去。
蘼蕪院里如今雖然無人居住,院子里卻還算干凈。
可見每天都是有人打掃的。
“誰叫你們來這里的?”這時從耳房走出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太監,他一邊打量著一邊走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是錢總管打發我們來上夜的,”池素說,“你是白天在這里當值的公公吧?”
這個太監聽說她們兩個是錢三春叫來的,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頗為復雜。
欲言又止道:“這天還沒黑呢,要不你們想想法子回去吧!”
“多謝公公好心,不知該怎么稱呼?”薛姮照明白他的欲言又止,相信此話一出他也能明白自己萬不得已。
果然那太監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說道:“我叫石點金,你們叫我石公公就好。”
正說著從耳房里又走出一位年紀大的太監,看樣子有五十歲上下。
生著一張既圓潤又平板的臉孔,但雙目卻十分有神。
石點金連忙介紹道:“這位是我師父,原在鐘鼓司任僉書……”
他話還沒說完,就讓那老太監給打斷了。
“小金子,你怎么又啰嗦上了?”老太監語氣里很有幾分告誡的意味,“早說了,我只是個打雜的老太監。你們叫我佘公公就是。”
最后一句話是對薛池二人說的。
“佘公公、石公公,我們是來交班的,”池素說,“勞煩告訴我們在這里都需要做些什么。”
“也沒什么可做的,不過是掌燈之前把整個院子都瞧一遍,門都關好了。”石點金說,“除了你們住的這耳房里點燈用碳火之外,別處一概不許有火。”
“這院子里除了你們二位,還有別的人在嗎?”池素又問。
“不是還有你們二位嗎?”石點金一笑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那你們走后,就只剩我們兩個了?”池素有些無奈地眨了眨眼。
“是啊,剩下就是在外頭巡夜的人了,一般是不進這院子的。”石點金說,“不過你們兩個在一起也算是有伴兒了,有的時候他們只派一個人過來上夜。”
這時佘公公又咳嗽了幾聲,打斷了他后面要說的話。
薛恒照明白,之前那幾個瘋了的,死了的,必然都是一個人在上夜。
看來錢三春對她們還算網開一面,當然不是出于憐憫,而是給她們一條能回頭的路。
這時已經過午,石點金師徒倆收拾了隨身的東西便離開了。
池素各處看了看,說:“來這里灑掃的人也偷奸取巧,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屋子里卻不收拾,瞧那旁邊的幾個屋子里,灰都落滿了。”
薛姮照正把炭盆里的灰燼往外倒,池素搶過去說:“你這么西施似的,還是給我吧!”
“你也病著呢!”薛姮照說,“我不喜歡被人照顧。”
“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歡欠人情,也不喜歡和誰走得太近,這是為什么?”池素問,“其實這沒什么大不了,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你是想說我這人格外冷情吧?”薛姮照把灰倒掉,又重新加了碳進去。
碳火一開始微微弱弱,薛姮照拿了旁邊的蒲扇輕輕扇著,那猩紅的暗火便漸漸蔓延開了。
“冷自然是有些冷,”池素有些尷尬地笑了兩聲,“不過人卻不壞。”
薛姮照只是輕笑了一下,沒有再接她的話。
實則她自己看人是不以好壞來區分的,并且她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
等到碳火更旺一些,薛姮照把水壺灌滿了水,放到火上去。
池素有些撐不住,到床上躺著去了。
“我記得小時候每年都會隨著家中的姑姑姐姐們上山去采蘼蕪的葉子,曬干了,裝在荷包里,有一股清香。”池素喃喃道,“都說蘼蕪可使婦人多子,可是這蘼蕪院卻是宮中最冷落的地方。
多少年了,住在這兒的嬪妃竟沒有一個受寵的,最多生育一兩位公主,皇子一個也沒有。”
他自顧自說著薛姮照一直沒有再搭話,她也就朦朧睡去了。
薛姮照看了看天色,走到外面去把各處都瞧了瞧。
前頭的角門沒關,上夜的人會有頓飯在天黑后送來,需得送飯的人走后再關門。
等池素再睜開眼,天已經黑透了。
“我睡得太沉了,竟已經這時候了。”她一邊說一邊坐起身,“我這就到外邊去瞧瞧。”
“不必了,我去過了。”薛姮照給了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那明日我來做,你歇著。”池素接過水來說,“怎么送飯的還沒來嗎?”
她的肚子已經很餓了。
又過了一會兒,外頭有人輕輕敲門。
薛姮照走過去把門打開,來的竟是石點金:“你們還沒吃飯吧?這一盒子點心給你們。”
“石公公,怎么是你給我們送飯?”池素有些意外。
“這是我師父叫我給你們送來的,千萬別聲張。”石點金忙說,“天黑以后沒有人敢來這兒,又或許根本就沒給你們安排送飯的人。
總之你們夜里把門關好,蒙頭就睡。不管聽到什么動靜,也只當聽不見就得了。”
石點金說完這些留下點心,匆匆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