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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盛少青又一次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去了東暖閣議事。
她昨晚明明提前用了美顏功能,怎么還是一點用都沒有?!
系統:不升級,功能當然沒有那么即時的效果咯!
“吾來遲了——”
“讓兩位大人久侯了。”
剛剛若不是崔筠叫了她好幾次,她今日險些又差點誤了時辰。
云至和紀文宣先后轉過身來行了禮連聲道著不敢。
盛少青瞧著紀文宣的臉色還算不錯,自打那天答應了他改制之后,他就像是老木逢春,突然打了雞血一般的容光煥發了起來。
反倒是云至,如今頂著和自己相似的黑眼圈不說,面色也憔悴了不少。
“云尚書昨夜這是沒睡好么?”
盛少青慢慢坐了下去,也招呼著眼前兩位大人落了座。
云至嘆了口氣看了看紀文宣道,“臣昨夜連夜復盤了此前的記錄,竟然發覺了從前沒注意到的許多錯漏之處,這實在是……讓臣始料未及啊!”
“此前,臣等……太樂觀了。”
云至語氣沉沉,臉上也蒙上了一層陰影,“這些數字飆升的太猛了,臣還自信的以為這是臣的策令有效,一心只沉醉在成功的喜悅之中,可………”
“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對不對?”
盛少青呷下一口濃茶提了提神,“你昨日送來的冊子,吾也看過了,那些數量吾瞧著也覺得有些奇怪,不過吾還以為云大人你已經知道了呢。”
“人數如此之多,可田畝數卻沒跟上來,這不太合理吧。”
云至點了點頭,眼下烏青更甚,“因而臣一夜未眠,將錯漏最多的地方都整理了出來,還請太后過目。”
崔筠適時上前取過云至從袖筒中帶出的折子,轉身呈到了盛少青面前。
盛少青打開這本仿佛還帶著溫度的折子,大略一瞧,和自己昨夜算出來的大差不差,都是陳留附近的幾個鎮的數據出了問題。
盛少青合上折子道,“這些吾心中已經有數了,所以吾想問你,你自打來陳留,可有遇到什么阻礙沒有?”
盛少青昨夜苦思冥想許久,除了不小心寫錯了這種概率極低的可能性之外,也就只有是有人故意的這個解釋說得通了,不過她還是要再次確認一下為宜。
云至不解的看了一眼盛少青,又看了看紀文宣的反應,蹙眉搖了搖頭道,“并未有什么太大的阻礙,此前是百姓不信官府會分田地給他們,后來臣效仿先賢在城東設搬木取信于民,自此此后策令便順利推行,并未遇到什么阻礙啊?”
盛少青看紀文宣一臉了然的表情,小心問道,“那云尚書難道就不覺得奇怪么?”
云至更是大為不解,“這有什么…奇怪的……?”
盛少青驚訝道:“你出京之前就已經設想了會這般順利么?”
就沒有絲毫的膽怯,也沒有考量失敗的可能性,直接開沖,這么勇的么?!
盛少青心里慢慢打起了小鼓,當時她被云至那熱血慷慨的奏折洗腦的有點上頭,一口就答應了下來,可現在想想………
小口號一喊,小旗幟一立,這誰不迷糊啊?
云至苦笑道,“臣也不是不知道太后的意思,可若是臣想得太多,臣怕是會瞻前顧后,索性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或許尚有一線生機可存。”
“而后事情進展的竟然如此順利,臣當然不會想到……”
盛少青看紀文宣也略微搖了搖頭,心下也是確定下來,看口型紀文宣絕對是在說:云至還是太年輕了。
“難道太后不希望這件事順利么?”
盛少青搖了搖頭,“吾當然希望順利,但是既然說了是希望,那也就說明現實不可能這么順利。”
云至被盛少青的話弄得一頭霧水,盛少青自己也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講什么無聊的廢話,還是一旁的紀文宣慢慢開了口道,“云大人,太后的意思是,你可曾想過為何會這般順利?”
盛少青聽了紀文宣的話不由連連點頭,還是紀文宣懂她!
云至歪頭想了想,撫了一把自己的美髯才開口:“臣的策令可謂之完美無瑕,無懈可擊,如此順利才是應當呀!”
紀文宣嗤笑出聲,“云大人也算朝中重臣,怎么想法這么天真?”
云至被紀文宣這句諷刺的有點兒掛不住面子,可奈何人家是丞相,只能忍下這口氣道,“下官愿聞其詳,還望丞相賜教。”
“云大人出仕便是五品的員外郎,不過短短數年就已經坐到尚書的位子上,正可謂是年輕有為吶。”
云至心想不是說自己的錯處么,怎么紀丞相反倒夸起自己來了?剛想著謙遜一兩句,這推辭的話就被紀文宣給敲碎了扔進了垃圾堆。
“可這父母官到底難做,做好了落不到名,做不好卻能惹得一身腥。”
“但云大人就不一樣了,無論是從一品的尚書,還是這五品的陳留郡守,都能做的得心應手,想來未來出將入相,也是指日可待啊!”
云至被紀文宣這通陰陽怪氣臊的臉色通紅,盛少青也是第一次見紀文宣這樣排暄別人,才發覺紀文宣這張利嘴要是真諷刺起人來,就連衛振也得甘拜下風。
“紀丞相的意思是,這順利的太奇怪了?”
“可!”,云至忽然想起什么,據理力爭道,“可這些人都是臣的親信,不可能背叛臣,也不可能造假的啊!”
紀文宣看云至還是沒明白,直接反問道,“云大人你的親信?”
“你的親信能將這陳留官府上下都塞滿么?”
“你的親信能親自去這田間地頭一個一個的數人么?”
“最不濟的——”
“你的親信有沒有去鄉鎮之中親查都難說!”
云至被紀文宣這一連串的反問逼得啞口無言,他此前擔心他此行最大的壓力會來自京城,畢竟衛振這人是真小人,就怕他動點什么小動作,就足夠遠在陳留的他喝一壺的了。
可沒想到,衛振居然反常的沒有出招,甚至他派去盯著衛振的探子來報,衛振最近正閉門謝客,對外只說病了,老老實實的在家中養病。
后來陳留事務繁忙起來,他也沒顧得上關注衛振,只隱約聽了一嘴,衛振衛大人的大郎君神秘失蹤了數日之后又神秘回了家,衛振生了大氣,一怒之下將兒子趕回了關外的老宅看家,此后再無衛振消息來報。
可聽紀丞相的意思,這最大壓力的源頭,居然不是京城,而是陳留?!
“可下官的策令都是為陳留百姓著想,陳留官衙之中的人又何須欺上瞞下?!”
“更何況……他們何必做出這一副花團錦簇的虛假模樣呢?!”
紀文宣悠悠問道,“云大人,可知道什么叫做捧殺?”
“既然云大人還不明白,不如老夫再來問你,你若是都能答上,此事就此作罷,我便不再過問,如何?”
云至自信點了點頭。
“云大人你分地于民,地從何來?”
“荒地甚廣,何愁無地?!”
“好,如今有地,是誰人來分?”
“那自然是官府了!”
“云大人既然說是官府,那官府中的又是何人?”
云至好笑道,“那自然是衙役還有各級大小官員了。”
“好,那這些官員又從何而來?”
云至漸漸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語氣也不復此前堅定,“自然………是………朝廷選的官員了………”
“那如今選出的官,都是些什么人?”
“他們………他們大多都是陳留當地鄉紳世家之子………”
紀文宣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嘆道,“云大人一腔赤誠,可這天下之人,卻不是個個都像云大人你一樣。”
盛少青在一旁聽的也不由點了點頭,她就是這個意思,紀文宣這不就是她的嘴替嘛!
云至是個極為樂觀的理想主義者,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像他一樣,對他所規劃的美好圖景充滿期待。
云至皺了皺眉,“可分田于百姓并不會影響他們這些人啊!相反的,長遠來看,一旦陳留富庶起來,他們得利并不會比現在少啊!”
“難道這里的人都會是這樣的鼠目寸光之輩么?!”
紀文宣搖了搖頭,“云大人你出身云氏,自小就生活在京中,衣食無缺,出行有車馬隨從,進門有仆婦管事,從未見識過這人間疾苦,自然也就沒見識過這人的貪欲,能有多可怖。”
“你以為今日分的是朝廷的地,可在他們眼中,你分的,可是他們世代的祖業。”
“他們不過是不敢同你這大有來頭的尚書作對,曲意逢迎之下,編造出一份好看的奏報來哄哄你高興便得了。一月之后,你自回京做你的高官,他們自收回自己的土地,繼續做自己的豪奢巨富。”
“他們!他們竟敢!他們怎么敢?!”
紀文宣無謂的搖了搖頭,“怎么不敢?”
“太后手中那份奏報,不已經說明了一切么?”
“你今日疑惑問我,為何這人會比田多,本相如今便告訴你,并非是人多,而是田少。而且本相篤定,如今這陳留之中沒有田地的人仍然大有人在!”
云至被紀文宣堅定的語氣駭住,一時有些愣神,反應過來后立刻就要告退,他現在就要去收拾那群陽奉陰違還敢沆瀣一氣,欺上瞞下的兔崽子們!
“站住!”
盛少青連忙沒好氣的攔住了云至,怎么陳留這地方是有毒么,一個兩個的在這里就跟炮仗一樣,一點就炸?
“此事牽連深廣,你現在去是要把陳留的官衙都給吾掀翻了么?!”
云至一時氣急,“當初就不該讓他們為官!這樣一群嬌生慣養的紈绔,如何能擔得起一方父母官的重任?!”
盛少青和紀文宣對視一眼,心里同時達成共識:快了,快了,就要收拾他們了。
“那已經如此,你打算怎么辦?”
云至怒道,“有一個抓一個,有兩個抓一雙,總不能讓他們一面吃著朝廷俸祿,一面陽奉陰違朝廷策令吧!”
云至越說越氣,“實在欺人太甚!尤其是陳留附近這幾個鎮子的鄉衙,我當初還體諒他們辛苦,以為他們是工作不慎有失,卻沒想到,是故意而為之!”
盛少青又打開那本奏報,指著那幾處鎮子的名字問道,“這個青石板鄉,還有路井鎮,它們的鄉正都是何人?”
云至想了想道,“青石板鄉的鄉正是王遠,而路井鎮的里正……好像是叫王順。”
“怎么都是姓王?”
見云至面露怒色,盛少青也不敢再問,只看紀文宣,看他默默用嘴型說道:“這里是王氏的祖地。”
陳留王氏?
“難怪!”
云至平復了好一會才道,“此前太后追查宮中失物,在官衙之中發現被轉移進來的贓物,便是陳留王氏的手筆。當時,已經處理了不少王氏之人……卻沒想到……”
“那些事云大人都沒想到是王氏作梗,云大人還是有點天……”
盛少青看云至剛平復下去的火又要冒了出來,硬生生又把“真……”噎了回去,只吐出來個“哈……”
紀文宣扶額繼續比口型:“云至的母親姓王。”
盛少青:…………………
這不就是天下世家一家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那云大人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盛少青就說嘛,云至怎么一提起是陳留中有人作梗就這么激動,原來這是沒被外人坑,卻被自己家親戚給騙了啊。
不過,盛少青猜測,在王氏人的眼中,云至才是那個叛徒吧。
畢竟云至一說均田,哪里都不去,偏偏來了陳留試點,這外孫還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啊……
云至咬牙道,“那自然是……要給百姓一個交代了!”
“太后當初大義滅親,發配了自己親弟弟去給先帝守陵,臣也自當效仿!”
盛少青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怎么都喜歡拿這個事說事啊………
盛少青連忙轉移話題,提建議道,“不如,一起去這幾個地方看了,之后我們再做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