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二月,天兒明顯一日暖過一日。
打從太后出了京城,池夏每天要跟著雍正一起上朝,干脆直接把后宮里頭晨昏定省的規矩悄悄改了,換成每天下午兩點議事。
她也不喜歡開會,基本都是跟年妃她們隨到隨聊,有事說事,沒事就開開茶話會聊點八卦,一起帶阿哥公主們放放風箏踢踢球。
除此以外也規定了“做四休一”,雖然趕不上雙休周末,也算是很人性化了。
甚至還讓內務府開辟了一個“美容院”,和幾個插花繪畫樂器之類的“培訓班”,豐富一下后宮的生活。
年后章氏出了宮去開餐館,黎雅就接手了小廚房。
她的預產期在四月初,這會兒脫了棉襖,肚子已經很大了,身形也有些不便,但總也閑不住。
池夏勸不住她,加上年妃也說讓她適量活動活動有助于生產,便也沒有阻攔。
黎雅的手藝不錯,“永壽宮茶話會”的點心基本上都出自她手,她也很識趣,每每送上點心后就會退出去,即便讓她一起坐下,也從不肯逾矩。
今日前面下朝晚,到了兩點,池夏還在陪雍正用膳。
齊妃幾個閑坐在院子里聊天,黎雅依舊過來送點心。
齊妃見她走路都有些鴨子步,驚訝地叫住了她:“也就一天沒瞧見,你這肚子倒像是墜下來了,看著像是入盆了,接生嬤嬤找好了么?”
她生養過好幾回,一眼就看出來了。
黎雅愣了,下意識地捶了捶腰,她只覺得今天腰上又酸又脹的,沉得要支不住。
裕妃一看,也覺得不妥當:“永壽宮是娘娘的寢宮,黎姑娘平日里住著倒不要緊,既是要生了,還是先搬出去得好。不然嬰兒落地,難免吵鬧,怕是擾了皇上和娘娘休息。”
而且生孩子畢竟是鬼門關前走一遭,萬一出點什么事,在永壽宮里可不大吉利。
裕妃笑道:“好在如今太后也不在宮里,咱們隨意些討個巧也無妨,娘娘原本住的雨花閣就空著呢,一會兒我讓人幫黎姑娘收拾收拾,姑娘先搬到那邊去?”
黎雅知情識趣,連忙應聲:“好的。我……奴婢自己收拾就行。”
唯有年妃一直沒說話,見她臉色不對,叫住她細細地把了脈。
只一息功夫,她就見黎雅臉色越發有種不正常的嫣紅,連忙喊人扶她:“你可千萬別再挪動了!”
她急急吩咐小太監:“快去抬個軟塌來!再去請劉太醫,快去!”
黎雅覺得心悸得厲害,肚子也一抽一抽地痛,說話間身下衣裙就濡濕了一片。
齊妃驚叫:“你這是羊水破了,怕是立時就要生了。”
黎雅被年妃和禾香扶到塌上躺下,意識倒還很清醒,甚至溫柔地笑了笑。
“反正我也是躺著不動,裕妃娘娘方才說雨花閣就在旁邊,我們去那邊吧。”
她想起了皇后。
第一次看到皇后娘娘,她端坐在二樓窗邊,被陽光籠罩,整個人都是明亮溫暖的。
而在乾清宮龍椅上的皇后娘娘,更是光芒萬丈。
這么亮眼的人,住的地方也應該滿是亮色,她不想做那一抹晦澀的黯淡。
軟塌從院子里抬到雨花閣確實比抬進屋里遠不了幾步路,年妃稍一猶豫就答應了,邊走就邊給她下了幾根銀針。
黎雅恍惚了一下,抬眼就見滿樹的雪白的梨花花瓣簌簌落下,仿佛要為她送行。
她下意識地拉住了年妃的手:“年妃娘娘,求求您,我怎么樣都不要緊,可我的孩子還沒看過這個世間,求您幫我救救我的孩子。”
池夏陪雍正吃過飯才聽說黎雅要生了,年妃急召了劉裕鐸去雨花閣。
驚得差點跳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往雨花閣走:“那現在怎么樣啊?怎么還跑雨花閣去了?”
黎雅會早產她們倒是都有預料,畢竟劉裕鐸和年妃都說難保到足月,八九個月也不算太小。
只是沒想到會這么急產。
苗苗嚇得都有點愣了,磕磕巴巴的:“奴、奴婢也不知道,年妃娘娘說……說情況不太好。”
池夏直接跑了起來。
她跑進雨花閣的時候,裕妃和齊妃都候在外面,一盆盆熱水送進去,變成鮮紅的血水端出來。
黎雅甚至不太喊叫,只有很重很重的粗喘,和極壓抑的痛呼。
中途劉裕鐸出來了一趟,他帶來的空氣仿佛都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池夏一凜:“黎雅怎么樣?”
劉裕鐸為難地搖頭:“娘娘,這個孩子恐怕保不住。臣以為,現在應當放棄胎兒,救下黎姑娘。請娘娘允準。”
“準準準,”池夏差點以為他要說“臣已經盡力了”,聽說黎雅還有救,立刻拍板。
劉裕鐸還有一點猶豫:“只是恐怕黎姑娘以后……也不能再有孩子了。”
“人活著比什么都要緊!”池夏趕緊揮手:“快去!”
在她這兒,保大人還是保孩子就不是一個選擇題。
劉裕鐸不再遲疑,趕緊洗了手回去。
裕妃和齊妃都有些不忍:“好好的一個孩子……這黎姑娘的命,著實也是苦……”
池夏攥緊了椅子的扶手。
這個姑娘,就像是云貴百姓的一片剪影。
她希望黎雅能活下來,活下來看看她家鄉的變化,活下來替她死去的父母、丈夫、弟弟,去過更好的生活。
從晌午等到半夜,裕妃和齊妃勸了幾次,池夏都沒有走,反倒是讓她們先回去休息了。
差不多一整晚過去,年妃和劉裕鐸才一前一后地出來。
年妃臉色慘白,若不是池夏扶了她一把,她大概就要摔倒在地上。
劉裕鐸倒還算平靜:“娘娘,大小均安,只不過黎姑娘失血太多,恐怕這幾日都是昏睡多清醒少。”
天光乍亮,一束朝陽撕開灰蒙蒙暗沉沉的天幕,投出一道霞光。
池夏驚喜交加:“孩子也保住了?!”
“是,”即便是劉裕鐸這樣見慣了生死的大夫,也忍不住迎著晨曦露出了笑意:“是個女孩兒,雖從胎里就有些不足,但到底是活下來了,多虧了年妃娘娘一直堅持施救。”
池夏一把抱住了年妃:“你太了不起了!”
年妃臉上也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珠,又哭又笑地回抱了池夏一把:“娘娘,我想出宮,我想去藥房當坐堂大夫。”
她一刻都不想再浪費了。
剛才有一瞬間,她真的很想放棄,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了。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剛才那樣懊悔自己浪費了許多時間。
她覺得自己原本可以做得更好,如果她早一些發現黎雅的不對勁,如果她剛進雍王府后院時沒有虛度光陰,如果她的醫術更好一些,或許就不會變成這個境地。
可黎雅卻一直沒放棄。
即便痛得說不出話,也一直流著眼淚看她,相信她能救她的孩子。
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施救。
天可憐見,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池夏挽起她,一秒都沒有猶豫:“好!你回去休息,我現在就去給你弄離婚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