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十一月。
荊州,沔陽南面,水岸邊,夕陽斜斜的灑下點溫度,遠處群山荒蕪,偶而才有幾抹綠色,秋收早已過去,田間也多是干草。
一少女身著淡青色直裾袍,面容姣好,發色略黃,雙膝微曲,穩穩的站在岸邊的巨石上,正從水中拉動著繩子,只見波紋一圈圈的往外蕩開。
“阿姊,是不是很重?有沒有魚?”旁邊,穿著粗布麻衣的少年興奮的問著,而后時不時的搓著手,單薄的衣物無法為他抵擋所有寒氣。
“小十三,別急,心急啊,可吃不了熱豆腐。”少女并沒有正面回答,反倒是感受著手中的重量,今天這魚籠里的魚,或許不比前天的小。
“什么熱豆腐。”少年表示,他自小未曾聽聞。他名黃琮,族內排十三。
“豆腐啊,是淮南王劉安以菽(大豆)為原料,做出來的一種還不錯的吃食,營養相對豐富。”
只不過,即便是在到了東漢末年,豆腐也尚未普及開來。
“吃食?”少年的眼神亮了起來。
少女并未回答,只是手中加大力氣,隨后,便見一開口大約一尺,長約三尺的竹籠被拉出水面,銀光炸現,劈啪作響,卻是里頭的魚兒在瘋狂的掙扎。
“大魚!今晚又有大魚吃了!”少年連忙接過竹籠,將竹籠拿到岸上,這才開心的把里頭的魚給倒在離水較遠的地面。
見到這樣的收獲,少女也露出了笑容,至少,今天晚飯不全是菜葉子了。
“阿姊,明日我再多編幾個魚籠吧。”
把魚用草串起,少年又想著多編幾個籠子。
“隨你。”少女不在意的擺擺手,而后走到岸上,看著今日的魚獲,最大的至少有后世的兩斤重,小的差不多都只有半斤,“大的那條你帶回家,兩條小的給我阿母便可。”
“不行不行,大的這條約莫四斤呢……”少年局促的想要拒絕。
在漢時,一斤約為后世的半斤。
少女嘆氣,“我阿父訪友去了,不在家中,我與阿母兩人吃不了多少。”
“那黃琮便在此謝過阿姊,有朝一日,定報阿姊的恩德。”
少女也沒有回答,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工坊,又看著自己的這位從弟(即族弟/堂弟),笑笑,“回吧。”
夕陽西下,兩道身影一前一后的走著。
穿越回三國,你最想做些什么?
如果是在一個多月前,黃楚楚,不,黃月英剛到這個時代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的回答:我只想回去。
現在,她依然想回到后世,但同樣也想著在還未回去之前,能在這個時代努力的活下去。
前世她只是個普通的社畜,又因愛好的關系成為了一名兼職的文字工作者,為查資料,就去某寶買了個“穿越寶典(軍友赤醫民訓三大手冊,劃掉,不是)”,未曾想……這寶典竟附送了一次穿越機會!
但是寶典上沒有寫咋回去啊!腦子里這本寶典,如果有實體書,她都要給翻爛了!
無奈嘆氣,她穿越過來,并沒有接受原身的記憶,但卻從母親的話語中,知道原身是因為一場風寒,才有了她的穿越。
僅僅是一場普通感冒,便要了原身的性命,這讓她覺得很沒有安全感,更讓她沒有安全感的,是她所處的時代。
穿越寶典第一條:少說話,多觀察。
于是,她在黃琮嘴里,她聽到過“劉荊州”的名頭,又在父親留下的竹簡里頭,見到“吾黃承彥”幾個字,同時,還在自家姐姐的家書里見到了“月英吾妹”,再加上服飾、作息,才讓她足夠確定如今的時代,正是東漢末年,即將三分。
她父親是黃承彥,她現在所在的地方是沔陽黃氏的聚居地,她的母親,如無意外的話應當是蔡諷的女兒,而她舅舅是蔡瑁,姨丈是劉表,她的姐姐,應該嫁作了蒯家婦,而她未來的丈夫……復姓諸葛,單名一個亮字,會是蜀漢的丞相!
哦,她的小名叫阿楚,合了她穿越前黃楚楚之名,現在……她是黃月英,今年不過十二。
這個時代,人命如草芥,荊州之內還好,至少承平了十數年,自家姨丈這位號稱八駿之一的皇族宗親雖然老了昏庸不堪,可中年時也算是位人杰,單騎入宜城,結士族,宴殺群賊,傳檄定七郡。
荊州是這些年來,難得的安穩之地,便是連諸葛一家子,也是來荊州避難的。
但它同樣又是個四戰之地。諸葛建議劉備先取荊州,曹操在平定北方后直接南下,而孫權想拿荊州的心也沒停過。
當然,現在想這些沒有用,得先讓生活條件好一些。
穿越寶典第二條:要茍住,不能浪。
但是,她實在不想上廁所還用木頭片子啊!
“阿姊,我把魚放到后廚去了。”黃琮拎著魚,踩著草鞋,對著黃月英喊了一聲。
“去吧。”黃月英微微點了點頭,看著自己這位從弟高高興興的跑了,略微搖頭,便往正屋而去。
正屋內,幾張矮桌,還有跪坐的席子,就那么安安靜靜的晾在了那兒。雖久無人用,卻依舊光潔如新。
她這阿母啊,是個能持家的。
只是她那位還沒見面的老父親,卻是個敗家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概有兩百天是在外訪友的,剩下的一百多天,還得操弄六甲機巧之術,花的錢可不是一般多。
黃承彥家不是貧農,家中有良田五百余畝,有佃戶八戶,每年的吃用,幾乎都是地里得來的,可是地里要交稅,還有人頭稅,徭役稅……
所以,還未見到老父親,黃月英對他的印象便不算太好,可這到底又是個在歷史上留名的人物,而且史料中也多是褒義,她是挺好奇的。
“阿母!”想了這些,黃月英也沒閑著,腳下直奔她母親的房間,見著正在趁著光亮織布的蔡氏,當真是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致骨血勻,氣質文雅至極。
“回來了?”蔡氏微微抬頭,看著這半個多月才慢慢活潑起來的小閨女,溫婉的笑笑,“今日可抓到魚了?”
“抓到了,最大的那條我讓琮弟帶回家去,只留了兩條小的。”黃月英亦是笑答。
“好。到水邊一定要小心,明白嗎?”蔡氏又輕聲叮囑,想起上個月的那場風寒,她就一陣后怕,閨女也因這次風寒寡言沉默許久,讓她心疼不已,所以閨女要做點什么,她自然都是支持的,只要閨女能平安。
“好,阿母。”黃月英也不反駁,荊楚之人,善水,她本也就會游泳,不過來自老母親的關心,她收下了。
“竹紙造的如何了?”蔡氏接著問。
“正在翻攤,此過程大抵要一旬時間。”黃月英開口回答,“待得腐質盡去,便可將竹料捆扎而后再以大石碾碎成細末,后續過程便快了。”
簡單來說,就是把嫩竹外面的青皮削了,然后把竹子泡軟,打碎,把纖維部分打出來,又得把大的不合格的粗纖維撈去,再把細纖維溶進水中,撈出來,曬干便是。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工序也是繁雜,都得消耗人力。
如今雖是農閑,可天氣也冷,所以,還得包吃的才行。
“好。”蔡氏拿出帕子,笑著給自家閨女擦了擦臉,“待你父歸來,定大為驚喜。”
“那是自然!”
“你啊!”見著自家閨女臉上那得意的小表情,蔡氏一下就樂了,好在閨女病好了。
黃月英自然也笑了,前世孤身一人,無牽無掛,瀟灑恣意。
而今將三十歲的靈魂,裝在十二歲的身體里,本是一件挺累的事,可感受著這份親情,她倒也不覺得累了。
晚餐后,天很快黑了下來。
來到這個時代一個多月了,從一開始的不安,怕被看出是假的,到現在的接受著蔡氏給她的關心,她也慢慢安心起來。
如今她已經基本摸清原身這邊的身份關系,處理起來也開始變得得心應手,甚至還給自己做了一個規劃,但就目前來說,她得先把紙造出來,畢竟,人有三急之事大。
她造的是竹紙,參考的是富陽竹紙的工藝,整個過程大概需要兩個月,如今已成功到了翻攤的階段了。當然,也還有宣紙工藝,只是制造周期一年起步,只能等她有了本錢以后再做考慮。
等竹紙做成,以黃承彥如今的關系網在這兒,難道還怕鋪不開?
劉表是她姨丈,誰也不敢鋪不開啊!
當然,造紙是她認認真真思考過三天才拿出來的。
一是此時已有蔡倫紙,不過表面較為粗糙,不易書寫,所以不算她標新立異,還算安全。
二是造出竹紙,以她現在的階層,不會站在士族對立面,反倒會受到追捧,畢竟,如今市場上用竹簡的更多些。
其三,則是關于文化傳承的東西,越早拿出來,便能越快的往下沉積,讓百姓獲益。
于是如此,又半個月過去了,天氣越來越冷了。
“二娘,工坊里已有紙漿了!確確實實做到了您說的紙漿!”一早,黃月英到了河邊的工坊,管事的宋叔便興奮的與她說了這事兒。
宋叔全名宋博,祖上本來也是耕讀傳家,奈何戰亂不休,一路流亡至荊州,當了她們家的佃戶,十幾年的耕作下來,雖然身子瘦弱些,卻也有一把子力氣。
對于黃家二娘交代的造紙之事,他那是一點都不敢耽擱。他本就幫黃承彥管理著其余的佃戶,而今能在冬日的時候給主家做工,少消耗些家中的糧食,他們這些人都是心存感激的。
“當真?”黃月英驚喜不已,帶著小跟班黃琮就往里頭跑。
不過十多步,就見到了漿池中細膩卻又有些渾濁的紙漿,就像是米漿一般。
“二娘!這是我與宋叔剛剛撈的盡量鋪平的一張濕紙,您瞧瞧!”此時,又有一大漢嘿嘿的端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竹簾過來,上面是剛從漿池中撈出的濕紙。
“阿姊,這紙是濕的,如何能寫字?”黃琮不理解,以他八歲的腦袋瓜子,還想不通這些。
“小郎君,這紙啊,晾干便可書寫了。”宋叔解釋,他也是讀過書的,也用過蔡侯紙,雖然不知道蔡侯紙是如何制造的,但他知道,黃家二娘所造的紙,絕不會比蔡侯紙要差!
“那就麻煩諸位叔叔伯伯,今日多抄提些紙出來,待得晾干后!我與母親為諸位請功!各家多發五十斤粟米!”
“好!”
“謝謝小娘子!”
“謝謝二娘!”
于是,紙架上的濕紙便不斷的變多。
五日后,黃月英摸著這光滑細膩的竹紙,差點兒哭出來,“終于成啦!”
是的!她終于可以放心的上廁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