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騙我?”
鄭曲尺率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別看她個頭小,但一手執筆一手握卷,官服加身,一派凜然正氣,無懼無畏。
上頭,元星洲揉了揉腫脹泛酸的額角,他低垂的眼睫毛揚起,平視著鄭曲尺的方向,眼白部分有幾縷紅色蛛絲,瞳仁則黯幽無比。
“孤騙你何事了?”
見他一朝得意,春風加身,即將榮登高位,便擺起了未來鄴王的高貴姿態,鄭曲尺也明白事過境遷,他跟她的處境跟相處也今時不同往日了。
他們曾是共患難的盟友,或許可亦友平等相處。
但一旦扳倒了他們共同的敵人之后,他當王,她為臣,這地位懸殊一下就顯示出來了,能不能共榮華就不一定了。
所以這時候她也該擺正了自己的位置,調整好心態,不能造次,亦不敢造次。
鄭曲尺本來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她幫他,與他站在同一陣線之上,為的就是水漲船高,沾上點從龍之功,不求從此平步青云,但求往后否極泰來,往后有個靠山。
這么一想,她好像不該用這種質問的語氣與元星洲進行對峙,關系鬧僵于她一點好處都沒有,反倒保持良好的上下屬關系,可以令她受益匪淺。
她如抹了一把臉,痛改前非,一揖道:“殿下特地為臣取來神木夢,解臣之憂愁,如此費心,鄭曲尺在此感謝殿下。”
她本以為這樣一來,就可以轉移了話題,抹消了之前的失言,哪曾想……
“孤騙你何事?”
“之前在白鷺湖中得殿下相救,還沒有時機好好向殿下表達謝意,在此臣也謝過殿下。”她再一揖。
“孤騙你何事?”
鄭曲尺:“……”她就失言這么一句,這事是不是就過不去了?
他似乎很在意這句話,見她一直避而不答,便從陛走下,他身量很瘦長,細腰長腿,風過寬大殿宇,帶著黑竹紗帷飄渺飄起,他神色濛暗,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同時也伴隨一種莫名的壓迫感迎面而來。
這殿內就他們倆,一點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啪嗒”沉穩的腳步踏響在光潔明亮的地板上,鄭曲尺腦子里當即閃現過他殺人的畫面,那尸堆成山的畫面,月黑風高殺人放火的畫面……
因為胡思亂想,浮想聯翩,她小臉有些泛白,雖然知道他肯定不會對她動手,但就跟看著危險生物自然而然會產生應激反應,想要逃跑一樣,她也控制不住。
“你在怕什么?”
他又問,這一次毫無起伏的聲音,卻帶了些陰郁忍怒的意味。
“臣、臣畏見于天顏。”她干笑一聲。
“看著我。”
這一次,他沒有再自稱孤,但鄭曲尺卻覺得還不如劃清界限,也好過面對現在這種要命的氣氛。
站在離她一步的距離,他的投影與氣息將鄭曲尺全然籠罩在他的鄰域之中,全然不顧人家受得住受不住。
“鄭曲尺,我已經盡力了……”
他的聲音如同還魂的幽冥般回響在空蕩的殿中,寒森森,陰惻惻。
“我讓龔金牛拖住你,不讓你插手宮廷這骯臟之事,我封鎖宮門,不允任何人進入,我召了你最信任的王澤邦與蔚垚入宮,讓你無法從他們口探知到一切,我本以為你會就此放棄,安心在外等候,可你——”
他聲音突然一沉,嚇得鄭曲尺寒毛都豎起來了。
“可你為什么要闖進來?”他盯著她,見她低垂著腦袋,肩膀抖動了一下,便又放緩了嗓音:“現在知道怕了?”
他強硬地抬起她的臉,眼神如鋒刃,唇卻在笑,有種扭曲的癲狂感:“太遲了,我已經沒有耐性再重來一次了。”
“殿下,殿下,你先放開我。”她覺得他的力道有些失控,她腮幫子被掐痛了。
可元星洲好似根本聽不見她的掙扎與痛呼,他的思緒完全沉浸在另一個昏暗崩潰的世界。
“我將四象軍留給你,是想護你安然無虞,讓你有底氣,讓你能夠無憂行走于四處,不是讓你能夠逃離我的,假如你再有逃離的心思,我會將給與你的一切都盡數收回……”
“你說夠了沒有?”鄭曲尺覺得她再想抱金大腿,那也是有底線,有脾氣的:“我知道你不想讓我插手你處置鄴后與鄴后勾結的一干人等,是,你什么都算到了,對我百般阻撓,不讓我進宮,可偏偏你沒算到我會擔心你,會不顧一切、哪怕冒著被殺頭,被當成逆黨的罪名也要闖入宮中去救你吧?”
“沒錯,就是我傻,我笨,你什么都瞞著我,欺騙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你孤立無援,在宮里被人欺負了,被囚禁在那里受著苦,等著我來救你,所以我才鼓起勇氣去調兵闖宮,可你倒好,不但人好好的,還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想殺誰就殺誰,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可我錯了嗎?我想救你,想幫你,我錯了嗎?”
她怒氣值爆棚,話根本沒怎么過腦,對著元星洲就是一頓瘋狂輸出。
元星洲的神色一滯,一時竟被她說住了,無言反駁。
“你方才還問我,你騙了我何事,你騙了我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沒點數嗎?”
她推開他的手,一口氣將心底抱怨、憤怒與憋屈,一股腦全部宣泄出來,也不管他聽后會怎么樣,也沒考慮她講完之后會怎么樣了。
“我……”
“你什么你?我之前還真不知道,原來你還背著我干了這么多的事情啊?”
“不……”
“不什么不,我說我叫龔金牛去打聽消息,人怎么一去不復返了,敢情是你在背后唆使慫恿!還有明知道我在盛京只認識王澤邦跟蔚垚他們,卻將人調走,相當于想將我的眼睛跟耳朵全封閉了,讓我摸不著情況茫然無助是吧?”
元星洲第一次見她發這么大的脾氣,他兩次張嘴都被她懟了回去,于是便不再開腔,可他不知道,他不說話也是錯。
“怎么不說話了?你可真是機關算盡,只為阻擋我進宮找你?妨礙你的計劃?我與你在六國試兵,歷經生死,艱難困苦,我是怎么熬過來的?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這么努力、拼命過!我以為我跟你就算不是推心置腹,那也算是患難之交吧,彼此將背后交給了對方,可你怎么對我的?”
“我回去之后,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我才終于想明白,你根本打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在六國試兵上贏,你只是想拖時間,只是想暗中去實施你的計劃吧,你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六國試兵上,而你卻暗渡陳倉,布了局,一并解決了鄴王與鄴后,然后你再快刀斬亂麻,將整個朝廷勢力拿下,成為鄴國說一不二的主宰。”
“你利用我,我無所謂,反正我與你的目標一致,可是你若想掌控我,限制我的自由,叫我對你唯命是從,我可能辦不到!”
一口氣說這么多,鄭曲尺嗓子都有些嘶啞了,她鼻息不勻,喘著氣,卻兩眼瞪得溜圓看向元星洲,仿佛在說,死就死吧,反正我不認慫,我不怕你了!
兩人在各自暴露一番心聲,在爭吵怒意之后,卻陷入了一陣悠長的緘默。
吵架是本能,可吵完之后該如何和好,卻是一門學問了。
“說夠了?”
元星洲這時反倒是冷靜了下來,他這人算不算是賤皮子呢,鄭曲尺對他又敬又怕時,他要發瘋,她對他又罵又兇時,他反倒恢復了正常。
“你對我,倒是敢怒敢言,我說你一句,你回了十句。”
鄭曲尺聽他語氣平靜自然,就好像剛才那個變態不是他一樣,便警惕又余怒未平的撇過臉,面上倒是維持著硬氣的一面,心底其實已經開始打起鼓來了。
完了,她又暴躁了,她又沒控制住自己,她會不會也像歷史書上那些與虎謀皮的人一樣,被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兩人此時的氛圍多少都有些微妙,怒時,什么都可以說,但一旦恢復理智后,就開始有了顧慮與擔憂。
元星洲倒是沒計較她的“以下犯上”,但為了不再激怒她,他沒再繼續上一個話題:“我為你安排的官職,你可還算適應?”
鄭曲尺也沒拿喬,接了他的話:“我當官,真沒問題?”
他沒有直接回答:“知道我為什么要當這鄴國至高無上的人嗎?”
一般人肯定裝傻問“為什么?”,但鄭曲尺聯系上下,一下就明白了:“你肯定是想擁有絕對決定權,你要讓你的話無人敢反對,哪怕你叫一個女子當官,他們雖然心里面不樂意,但也不敢反對。”
元星洲剛要出口的話,卻被她說完了,他只能頓了片刻,才續上話:“因為有了弱點,可我既不愿意掩蓋它,亦不愿意消除它,那便需要絕對的權力來守護它。”
是人都有弱點,不過為了一個弱點能夠做到他這種地步的人,世上能有幾人?
鄭曲尺心道,這個“弱點”看來還挺討元星洲歡心的,明知道有害,卻不除之。
兩人這一頓架吵的,還算有些意義,至少某些隔閡與生疏被打破了,也敢暢所欲言了。
“既然我們現在說開了,我也跟你講一句老實話,我本打算解決完亡夫與宇文家族爭家產問題之后,就回福縣去,可你現在卻派個官給我當,我就先當著,給你將宮殿先修好,多待一些時日也無妨。”
元星洲這時笑得很和善:“那我也與你講一句老實話,你哪里都去不了。”
“元星洲,你別太——”
她話還沒有說完,元星洲就道:“你可記得六國試兵中,你殺了誰?”
“……宏勝國的沈黨中。”死去的記憶一下擊中了她。
“你惹下此等大禍,說不準不久之后,鄴國便會迎來一場大戰,這種時候你能一走了之嗎?”他問。
鄭曲尺身上的氣焰一下就萎了:“……不,我不能。”
“所以你需要留下與我一道應對接下來的事情。”
這時,鄭曲尺難得心虛起來,她低下頭道:“可我不僅殺了沈堂中,我還繳了南陳國三百臺三弓床弩,還放蛇咬了巨鹿國的士兵與陌野,估計連北淵國那頭也得罪了……”
越說,鄭曲尺頭越低,聲音也越小,就像一個闖了禍的弱小孩子。
嗯,一個二百多個月的孩子。
哪知聽到這番話,元星洲并未有一句責備,反倒寬尉:“別怕,你不走,我是不會將你交出去的。”
鄭曲尺一寒。
假如她執意要走呢,他是不是就要狠心將她交出去頂鍋了?
這個話題太危險了,還是換個吧:“鄴后的事情你要怎么處理?”
“她的罪證已經搜集得差不多了,在將五國參加六國試兵的使團送走之后,便能夠將其處決。”
“那她的那一雙兒女呢?”
“斬草不除根……”
她下意識接了下一句:“春風吹又生?”
元星洲看她:“你既然懂得這個道理,又何必問?”
張了張嘴,她就不該多嘴提這一茬,又想到一事:“我夫君的棺材,巨鹿國的人依照賭約留下來了嗎?”
“嗯。”
“那柳柴嵇守營有功,殿下會提拔他當校尉嗎?”
“嗯。”
這么好說話?
鄭曲尺立馬趁熱打鐵道:“我想隨時可以出宮,可以嗎?”
“嗯。”
“聽說宮中有一座珍藏書樓,我可以隨時去翻閱嗎?”
“嗯。”
“你能不能少殺點人,就算有罪之人,也能網開一面,不涉及其家眷與無辜之人,如今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你多少也顧及著點吧。”
“我自有主張。”
終于不再嗯了。
鄭曲尺又想到自己來這見他的主要目的,拿出紙與筆,道:“你對重修的紫宸宮有什么想法嗎?比如偏好什么顏色,喜歡哪種款式的擺設,喜歡金還是銀之類的?”
她的問題比較細致,元星洲見到飯點了,便將人帶到偏殿,兩人一同共進晚膳一邊閑聊著。
很快鄭曲尺對于紫宸宮的內外裝飾都有了初步想法,但坤寧宮卻半點頭緒都沒有,她想著他對自己未來王后的居想可能也有想法,也順帶問起,哪曾想,他盯著她,目光深邃,只回答了四字。
“隨你心意。”
這四個字,聽得鄭曲尺心驚膽顫,她又趕緊打住這個話題。
臨走之前,她還是想問一問:“這些日子你為何對我避而不見,今日又為何有問必答?”
元星洲微微一笑:“不過是想見你了。”
鄭曲尺:“……”為什么她問的每一句都能觸碰到雷點?出門不利,諸事不宜,還是趕緊撤吧。
等鄭曲尺拿著滿滿一本寫滿紫宸宮意見的本子回到華林園時,下屬們一個個都用一臉崇拜又驚喜的表情來迎接她,就好像在說——實錘了,鄭大人當真是世子殿下的關系戶!(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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