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晚,朦朧的月色被一層薄霧阻格,林間灑落著一地蒼白與清冷。
陌野調集的軍隊雖失去了主帥,但他卻是巨鹿門閥子弟,地位遠比楊崮顯貴,自然號召力也是足夠。
他被宇文晟此番強勢兵壓戰敗后,并不氣餒,他一面派人跟國都巨鹿王飛送軍報,要求請將遣兵,十萬兵力由八大都尉共同出任滅鄴統帥。
一面在戰地,聯合地方郡尉勉強召集了一萬余當地士兵,加上殘余部隊,共二萬余兵力,在三日之期到來前,出兵前往風谷沙城。
二萬余兵力,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自然不能將全部“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面。
他的目的就是從宇文晟手中,將風谷沙城的百姓盡數救出,如果無法破城殲敵,那就只能另尋辦法。
他心知肚明,鄭曲尺已經丟失了。
他雖不知其生死,但想來只要她人不傻,都不可能來趟這池渾水。
他派人找了這么久,都沒找到,他不得不懷疑,是有人將她給藏了起來,否則對于巨鹿風谷人生地不熟的她,怎么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留任何蛛絲馬跡,更何況她還是身受重傷的情況之下。
但現在考慮跟追究這些,都于事無補了。
他只知道,一旦他交不出人來,就必然會面臨著跟宇文晟開戰的局面。
打不打得贏這場戰,他不清楚,但是風谷沙城的百姓卻肯定保不住了。
所以,他不得不冒險一詐,再次動用一些下作的卑鄙手段來達成目的。
他尋來一位易容高手,又讓人找來一個身材個頭跟鄭曲尺至少有九分相似的女子,易容成了她的模樣。
等“成品”出來那一刻,他都險些被騙了過去,只因光看外表,幾乎難辨真假。
但這還不夠,他根據她了解的鄭曲尺,讓這個冒牌貨不分日夜去記住、去模仿鄭曲尺的言行,記下她的動作。
短短的時間內自然不可能達成完美,但他認為,也足以以假亂真了,這才將人帶上。
行程挺進時,那名“鄭曲尺”始終惴惴不安,她忍不住問道:“司、司馬,我會不會被認出來?”
兩人共騎一馬,坐她身后控制韁繩的陌野嫌棄地瞥了她一眼:“你當真是一點都不像她,除了這一張臉。”
假“鄭曲尺”聞言,表情一僵。
但陌野隨后又慢悠悠道:“但只要一張臉像就行了,你最好少言慎行,只在關鍵時刻控制好聲音講出那句話,短時間內他不可能察覺得到的。”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將一個人的言行舉止、一顰一笑都刻入了骨髓,熟悉到了不錯認每一分陌生。
但宇文晟就算了吧,他能對鄭曲尺有多熟悉跟了解?
“小女定會謹記。”
“別做多余的事情。”陌野冷聲道。
假“鄭曲尺”點了點頭,她抿平唇角,不由得摸上了自己這張臉:“那個鄴國大將軍……怎么會鐘情這樣一張臉的,難道鄴國就沒有更好看的女子了嗎?”
陌野只覺得會講這樣一番話的人,簡直就是庸俗無聊到了極點。
“臉?你覺得重要嗎?只是我愿意,你可以擁有任何人的臉,但僅憑一張臉,你能成為那個人嗎?光憑一張臉,你了解那個人究竟可以做到怎樣了不起的事情嗎?”
假“鄭曲尺”一愣,對于陌野的話她似懂非懂。
“而且還有一件事情你猜錯了。”
什么鐘情不鐘情的,他可是分明記得,宇文晟在知道“桑瑄青”與他勾結時,那冷酷無情的神態,還有在天塹下,他是如何心狠手辣欲置鄭曲尺于死地的。
這種沒心的男人,是不會有情愛這根筋的,若說他如此大動干戈來找回鄭曲尺是為“情”,打死他都不信。
陌野篤定,宇文晟分明就是借此為興兵由頭,來巨鹿國恣睢撒野。
或許,他根本是因為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會在這種時候先發制人。
為了能夠將自己的計劃順利實施,陌野自然不會等到天光大亮,潛夜帶刀才是布置詭計的最佳時分。
他率領三千兵馬大搖大擺地來到風谷沙城北城門口,只見隔著一條寬大的溝壕,一條拱橋,緊閉的青灰石城門上,早已經是換代更新了,巡邏把守的卻是鄴國士兵。
鳩占鵲巢的賊子!
遠處馬蹄踏起的塵煙漫天飛舞,城下兵戎烈馬,他們的動靜可不小,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掩飾,自然早就被城中的鄴軍勘察到行蹤,因此王澤邦早已經等在城門之上。
“王澤邦,叫你們上將軍宇文晟出來,爺將他要的人,帶來了!”
陌野從馬上抓起一人,將對方推了下去,她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險些撲倒在地上。
但王澤邦瞥過一眼,眸色深深,卻是冷笑一聲:“同樣的招數,你還打算耍幾次?”
這一次帶來的“鄭曲尺”依舊是藏頭露尾,更何況他陌野深夜“造訪”,如此迫不及待的行徑,怎么想都有些不對勁。
陌野也下馬了,他走近“鄭曲尺”,將她頭上的檐帽一把扯下,掐住其下頜骨,用一種極其屈辱的姿態將對方的臉抬起來。
“是嗎?你且看看,她究竟是不是鄭曲尺!哦,或者說,你們更熟悉她的另一個名字,桑瑄青。”
火把的光線搖曳不定,卻也忠實地將那一張黢黑的小臉映照出來,她扎著一個寶氣的丸子頭,因不甘憤怒,粗如蠶的眉毛皺起,眼睛也緊緊地閉上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還覺得她不是嗎?”
或許嫌這樣還刺激得不夠,他拽起她的手臂,撕破了她的衣袖,只見那條細瘦得嶙峋的手臂,鞭痕仍歷歷在目。
“陌、野!你敢!”
王澤邦雖說從內心而言,并沒有接納鄭曲尺,但她既是將軍認可的夫人,那便是他們眾軍將須得保護尊敬的對象。
可如今,她被陌野當眾如此羞辱,他自是勃然大怒,掌撐女墻,聲色俱厲。
見王澤邦似信了她的身份,“鄭曲尺”驚喊了一聲:“王副官……”
她的聲音拔高,在風聲簌簌的夜色當中,不免有些失真。
陌野身材高大,跟弱小的女子一比,如同一頭隨時可能會咬頸斷命的野獸:“王澤邦,你算個什么東西敢跟爺叫囂,你如果不趕緊叫宇文晟來認人,那我便殺了她!大不了,就一拍兩散而已!”
這時,“鄭曲尺”懼意爬滿臉上,緊聲喊道:“王副官!救我!”
“慢著!”
王澤邦極為冷凜地掃了陌野一眼,便疾喝喚人來看緊下方,便步履迅速轉身離開。
在去稟報的途中,卻見夜風呼嘯著,所過之處一地狼藉,枯葉打旋兒,樹冠沙沙搖擺不止,溟溟黑夜當中,唯守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一方天地。
他路至一半,卻見將軍已衣披迎風颯然揚起,大步流星與他錯身而過。
“將軍!”
蔚垚緊跟其后,見王澤邦茫然怔忡站在那里,便停了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將軍已經知道了,你仔細瞧見了那個人,是咱們將軍夫人嗎?”
王澤邦看向他:“是桑瑄青……連她身上的鞭傷都一模一樣。”
蔚垚卻莫名覺得有些不安,在他凝思時,王澤邦問他:“付榮呢?怎么沒跟著?”
“他應該快過來了,罷了,有付榮那一雙鬼眼辨人,誰也休想耍手段騙到我們頭上。”
“我只擔心將軍會關心則亂,被人扼緊軟肋,動彈不得。”
“澤邦,你這就小看咱們將軍了,他可不是那種人,好了,咱們也趕緊過去看看情況。”
北城門被打開了,完全無畏于城門之前那三千巨鹿兵馬,宇文晟漆甲如同月神,面罩銀色面具,風吹起,卷起他的袍衣,頓時以其為界,一切的聲響都消彌在他所拂帶的陰影當中。
他一出現,便帶來了一種強大的壓迫感,分明一人,卻如黑洞般的存在,足以吞噬掉方圓所有的光亮。
上方,一排排弓箭手布好陣勢準備妥當,大開的城門之內,一團濃重的夜霧凝聚成大批全副武裝的軍隊,蓄勢待發。
宇文晟雖獨自一人走來,但實則黑色細細密密的絲線卻是圍繞在其周身,如同死神可隨意主宰一切生死。
陌野懶痞囂張的神態在見到宇文晟那一刻,便不由凝重嚴肅起來,他嘴角撩起挑釁的弧度:“三日之期,怎么樣,爺我卻提早帶人來了,驚不驚喜?”
宇文晟這段時日的氣質更加幽沉深邃了,他站在那兒,笑唇勾起,叫人根本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曲尺。”
他對陌野全然視而不見,輕聲喊著那個縮起肩膀、不愿直視于他的女子。
陌野轉過眼,見“鄭曲尺”不知是畏懼宇文晟還是心虛,竟是將自己躲藏起來。
他瞇了瞇眼,一掌托起她的臉,讓她不得不面對宇文晟。
“鄭曲尺”趕忙閉上眼睛,司馬說過,她的瞳色與真正的鄭曲尺不一樣,雖說晚上光線不足,不會叫人輕易看得出來,但是……
但是,那個鄴國將軍太嚇了人,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明明在笑,卻似站在修羅地獄、萬尸枯骨之上,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她真的可以自信能夠騙得了他嗎?
“瞧一瞧啊,這是你的女人嗎?你可知道爺為了救活她,可是連圣藥都舍出去了,現如今拿她來換一座城池,你說究竟值得不值得?”
那一張臉,在火光照耀之下,雖非細致入微,但也足夠看清全貌。
陌野說完,手上暗暗用力,逼迫假“鄭曲尺”按照他所寫的“劇本”繼續演下去。
“鄭曲尺”微微睜開眼睛,半垂下睫毛,泫然欲泣道:“宇文晟,你以前殺過我一次了,這一次,你會選擇救我嗎?”
在女子壓低嗓子,幽幽訴陳出聲那一刻,一直靜默噙笑的宇文晟神情一滯,泛著猩冷的瞳仁幽沉駭人。
“怪我,我當時……沒能夠認出你來。”
他喉中如輕嗌般,沙沙啞啞滑喃出一句。
此時,陌野還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勁:“宇文晟,是你當眾宣諾,以三日為期,我若將鄭曲尺還給你,你便放過風谷沙城的所有人,現在,這話還作不作數?”
宇文晟:“我說過的話,從不反悔。”
“那好。”
陌野將手中的“鄭曲尺”一掌推過去,她周身抖了抖,舉步維艱。
“現在,你該回到你夫君的身邊了。”
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鄭曲尺”不得不小步地朝著宇文晟方向走去,這時,宇文晟忽然間笑了,他聲線溫柔到幾乎詭異般說道:“正因為當時,我沒有將你認出,耿耿于懷到至今。”
一道劍光,毫無預警般閃過眾人眼球,下一秒,血濺三尺。
“你認為,同樣的錯誤,我還會再犯第二次嗎?”
那一個假的“鄭曲尺”倒在了地上,她沒有被分尸,身上也沒有什么特別明顯的傷口,唯頸間一道細長的紅線,正薄噴出源源不斷的鮮血。
這已經是宇文晟看在她現在還易容著“鄭曲尺”的臉,所賜予僅有的“仁慈”,讓她留有全尸。
陌野臉色遽然大變,胸膛起伏不定。
“兩次的愚弄,本將軍都可以陪你玩一玩,但陌野,該適可而止了。”宇文晟抬起眼眸,滴血的劍,猩紅的唇,與一雙徹底被激怒弒殺的含笑瘋魔眼瞳。
“還不交出她來,那就讓整個巨鹿國的人一道替我找吧,我先從這一座城池開始,讓你們能夠清楚地明白,一日不還,便永遠寧日!”
此話一出,只見鄴軍從城樓之上漫天箭雨射出,下方巨鹿軍反應迅捷,當即抬盾舉擋,與此同時,城門后的鄴軍兵力如潮水洶涌,騎兵踏破石板飛沖而出。
宇文晟返回城中,登上了城樓,蔚垚跟王澤邦緘默跟隨其身后。
“一個個殺太麻煩了,燒城吧。”
他轉身欲走。
卻聽到下方陌野操著滔天怒火的嗓門大罵:“宇文晟!你個偽君子,你裝什么裝,鄭曲尺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你當初為什么那樣對她?她如果真的知道你在找她,她只怕是早就逃得遠遠的,此生永遠都不與你相見!”
宇文晟回眸,不見惱意,反倒幽幽地笑了:“她不會逃的,她那么善良,一次又一次因為別人挺身而出,無畏與我抗爭,她若知道這一座的百姓將因她而枉死,肯定會出來見我的。”
陌野聞言,簡直就是震驚了三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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