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侯賦中念舊又無膽,并不理會他的欲言又止。
黃韞書身后下屬戶部使嚴重年四十八,官從四品,對四州戶籍黃冊了如指掌,善鉆營,是個機靈人物,聽程廷提起皇帝婚事,心里靈光一現,拱手道:「陛下,事涉國儲,不能輕率,臣有一幼子,甚愛之,年十七,天資聰穎,學富五車,臣今日便攜子入宮,請陛下一觀。」
其他人聽完,心里豁然開朗——要是自家能有子侄送到陛下枕畔,還管他什么男女尊卑之事!
程廷看不少人蠢蠢欲動,登時急了。
他是為鄔瑾鋪路,這些人怎么能毛遂自薦!
他再看此人一張大臉,臉上五官分布的隨心所欲,丑的慘不忍睹,立刻出言諷刺:「你這老頭可真敢想。」
嚴重急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程泰山還沒來得及去捂程廷的嘴,程廷已經滔滔不絕開始揭短:「你兒子天資聰穎,怎么書院無名,恐怕是愚魯不堪,無處造化,你才想拿來做個順水人情,什么愛子,放屁!」
嚴重讓他說中一半心事——幼子確實愚笨不開竅,但也確實是他的愛子。
他這廂氣急敗壞,程廷還叭叭個沒完,要把其他人的念頭也都斷了:「你長這樣,你兒子能好到哪里去,給陛下擇婿,歪瓜裂棗可不行,必須得面貌端正……不、英俊才行!」
嚴重的丑,已經成了他一樁心事,旁人不提,他尚且心痛,更何況讓人一句話揭穿,面孔登時抽搐一下,不等程泰山出來教子,拿起竹笏,劈頭蓋臉砸向程廷:「兔崽子!」
眾人還沒回過神來,就聽「砰」的一聲,程廷幞頭落地,他「嗷」一聲慘叫,捂著腦袋往下蹲。
程泰山腦子里嗡的一下,一個箭步上前,正要去扶程廷,程廷已經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笏板攆著嚴重揍。
嚴重一步退到文臣堆里,兩人跑出一個漩渦,卷的朝臣一片混亂,程泰山三兩下撥開人群,剛要抓住程廷衣襟,程廷就已經轉了方向。
「孽障!還不快住手!」
文臣們亂做一團,嚴重不是程廷對手,連挨了程廷幾下,一把半老骨頭幾乎讓他打散,等程廷收手的瞬間,他一笏板再次砸到程廷腦袋上。
在他要砸第二下時,鄔瑾已經邁開長腿攔在兩人中間,一只手用力攥住嚴重郎手腕:「還不住手,成何體統。」
金臺上,莫聆風冷聲道:「胡鬧!」
朝臣頓時一靜,在鄔瑾眼神示意下匆匆回到原位,氣昏頭的兩個人也是臉色驟然一白,各自后怕,打著哆嗦到正中間跪下。
程廷半張臉上都是血——笏板打破了他的頭。
嚴重看著沒有大礙,但畢竟上了年紀,不出半天,身上就會酸痛的起不來床。
他想到自己竟然在朝堂上動手,三魂七魄去了大半,四肢百骸,一片冰涼。
程泰山躬身想為兒子請罪,然而莫聆風已經起身,狠狠一甩袖子:「程廷跪在此處!鄔瑾去文德殿,退朝!」
她大步流星離去,朝臣戰戰兢兢退下,嚴重一瘸一拐往外走,程泰山攙著他,向他賠不是,又跟他保證會向陛下求情。
鄔瑾取出帕子讓程廷按住傷口,也從紫微殿離開。
程廷像只大鳥,禿著個腦袋,拖著兩只翅膀,垂頭喪氣跪在原地,痛的眼冒金星,渴的七竅生煙。
足足一個時辰,程家大姐才奉命而來。
程廷頭昏腦脹,在兩個宮人攙扶下起身,兩條腿針扎似的邁不開步:「大姐……」
程家大姐又氣又心疼,伸出兩根手指,在程廷胳膊上用力一揪,氣道:「活該!」
她又讓宮人拿
來濕帕子給他擦臉:「陛下要見你,謹言慎行,記不記得?」
她拿開帕子,細看傷口。
傷口在額發下方,幸而只是看著駭人,并沒有傷到里面。
程廷疼的倒抽氣,一邊揉腿一邊道:「知道。」
他彎腰撿起幞頭戴在頭上:「帕子給我,再擦一下。」
程家大姐從宮人手里接過干凈巾帕遞給他,他拿起來擦了擦臉和手,再整理衣裳,齜牙咧嘴道:「我先去趟官房。」
他先去官房解手,又隨宮人去文德殿,在殿門外廊下站著等候傳喚,片刻后,就有宮人將他領去東偏殿。
偏殿幾案錯落有致,正中擺著一套「四不靠」,一張圓桌,五個墩子,莫聆風換了一身白色常服,高髻換成低髻,戴羊脂白玉冠,掛著金項圈,卻仍有不好親近之感,坐在墩子上,掃一眼行禮的程廷:「你以為朕不會罰你?」
程廷搖頭,半晌憋出來幾個字:「臣不敢。」
「知不知道為什么罰你?」
「知道,朝堂上,臣口出不遜。」
莫聆風沉聲道:「朝堂肅穆之地,你逞口舌之快,攻殲臣子,朕若不重罰你,朝臣便要認為朕有失偏頗,因此生出怨憤之心,可朕也不能只罰你,嚴重用笏板打人,更該罰,如何罰,怎么斟酌輕重,又是一道難題。」
她用力一指程廷腦門:「這一個時辰,你跪的不冤枉。」
程廷垂著腦袋:「臣知錯。」
「朕和鄔相商議許久,罰你閉門思過三個月,靜心養氣,船廠事務交給石遠,嚴重罰俸祿一年。」
也算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了。
程廷有心想讓莫聆風將他和嚴重的懲罰調換一下,卻不敢張嘴,只能愁眉苦臉的謝恩。
莫聆風臉色稍緩:「坐吧。」
「臣不敢。」
鄔瑾取了金瘡藥進來,推程廷一把:「坐吧。」
程廷悄悄看莫聆風一眼,見莫聆風臉色還好,才期期艾艾坐下,讓鄔瑾給他撒藥。
傷口撕扯著疼,程廷咬牙忍耐,等敷好傷藥,程廷有鄔瑾在身邊,漸漸放松,剛想伸手去倒茶,莫聆風便道:「鄔瑾,昨日府庫送來字畫,有一封書貼,在正殿案上,是陸機真跡——」
話未說完,鄔瑾立刻起身:「陸機!」
他大步流星走去正殿,偏殿里只剩下莫聆風和程廷兩人。
程廷盯著茶壺,心想:「鄔瑾快回來!」
寅時從家里出來,他就沒喝過水,方才只記得去官房,竟忘記問大姐討水喝。
莫聆風肉體凡胎,聽不到他的心聲,但一看他眼珠子轉,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她有心磨一磨他的性子,自己端起茶盞,慢慢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