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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停,硝煙未散盡,滿目瘡痍。
城內外一片寂靜,天色已暗,鄔瑾力竭,倚靠著潮濕冰冷的石壁,喘息難定。
戰時他還不覺身體不適,此時靜下來,身上痛楚立刻襲來,頭一抽一抽痛到極致,胸腹中氣息亂躥,翻江倒海。
他伸手取下沉重兜鍪,讓腦袋松快點,手指張開,將散亂鬢發梳向發髻,目光看向下方。
下方火光點點,猶如疏星,士兵撐著刀、槍,在遍地尸體中尋找傷兵,送回城中醫治。
山光水影,尸堆殘兵,重重交織,戰場的慘烈,仿佛被刻意掩飾在夜風中,能讓活人不那么悲痛、悵然、孤獨,可以慢慢收拾自己的心緒,繼續在亂世中沉浮。
但還有聲音令人無法忽視。
痛呼、低泣的聲音,鐵器與鐵器碰撞的聲音,余火舔舐攻城器的聲音,腳步在血泊中拖曳的聲音,全都是修羅地獄發出的恐怖之聲。
鄔瑾直起身,抬手揉捏山根,頭痛稍有緩解時,才發現左臂衣袖挺括,竟是讓血浸透了——他這才想起大半個時辰前,一支箭從他身邊擦過,當時并未覺出痛意,以為僥幸躲過了。
他聳了聳左肩,疼痛立刻傳來,壓過頭疼,讓他不由“嘶”了一聲。
種韜連忙伸手扶他:“鄔知府,下去吧。”
鄔瑾點頭,抓住種韜手腕,兩人幾乎是相互支撐著邁開步伐,一個石階接一個石階往下邁。
城樓下方,慘狀更甚,縱有暗影籠罩,也令人瞳孔震動,尸體占據濟州,活人成為少數,孤孤單單站立在各處。
鄔瑾松開種韜的手,一時不知如何下腳。
莫聆風走過來,用一只血手拉住他,送他出無間地獄:“回去歇一歇。”
游牧卿抬腳跟上,莫聆風擺手:“傳令輪番休息。”
“是。”游牧卿停下腳步,后背靠住石壁,深吸一口氣,強打精神,揣著受傷的手,前去傳令。
所有人都很疲憊,街道兩側死里逃生的百姓,征愣著坐在地上,不知如何自處,劫后余生,并無幾分喜悅,更多的是茫然——短短一日,生死逃亡,與親人陰陽兩隔,抵得過他們半生悲苦。
莫家軍抬著永鎮軍傷兵從他們身邊路過,扛著百姓尸體從他們身邊路過,那種四處蔓延的悲痛和窒息,讓他們慢慢回過神來。
有人起身幫忙,背起傷兵送往醫館,忙碌的士兵里有了百姓身影。
莫聆風走過時,百姓們也跟著忙了起來,幾個女子撿拾地上的鐵器放到太平車上,聽到士兵叫“莫將軍”,連忙站起來深深福了一禮。
穿斕衫的書生拱手,穿短褐的一揖,全都恭敬至極。
莫聆風無聲前行,直到走過所有百姓,才對鄔瑾道:“沒開城門時,他們還痛罵我,你說他們究竟是善還是惡?”
鄔瑾低聲道:“佛說一心開二門,一個是心真如門,一個是心生滅門,有善有惡,大約是如此。”
兩人說著傷勢,慢慢走入知府衙門,程泰山在戰場未歸,三個文官病的昏昏沉沉,愁的滿府打轉,聽到莫、鄔二人回來,進了鄔瑾暫居的書房,卻不敢上前。
屋中寂靜,莫聆風讓鄔瑾在四方桌邊坐下,俯身低頭,將自己的額頭貼上他的額頭。
他是傷鶴,是病松,額頭滾燙,又在高熱。
她找來剪子,剪開他的衣袖,灑上傷藥,再將里衣裁剪成條,緊緊扎住傷口,才走到衣架旁,摘兜鍪,解鐵甲,坐在椅子里。
鄔瑾也起身,蹲到她身前,給她卷起膝褲,脫下鞋襪,給她包扎腳踝傷口,讓她趿拉著鞋休息片刻,重新在她身邊坐下。
兩人互看一眼,無聲一笑,帶著幾分無奈。
太累了。
累到無暇顧及身上的傷痛,無力再走半步,連開口說話都是一種奢侈,頭腦昏沉,肩頭如壓泰山,兩手酸軟無力,兩腿顫抖麻木,更兼心上大石壘壘,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身體好像在椅子里一點點坍塌,神魂跟著瓦解。
只剩不到五千人,望州援軍,不日便到,濟州和高平寨,該取哪一頭?
舍棄濟州,回寬州——寬州無碼頭,糧草難濟,若遭圍困,死路一條。
舍棄寬州,救濟州——寬州是莫家根本所在,高平寨一旦撤兵,金虜立刻便會趁虛而入,屆時前狼后虎,更是自絕生路。
片刻后,莫聆風恢復了一點力氣,平靜道:“唐百川這一計,真是意想不到,此事在望州恐已傳開,新帝為平悠悠眾口,定有處置。”
鄔瑾本想搖頭,哪知頭一動,腦子里像是煮沸了一般,痛的無力言語,靜候半晌,才道:“國朝正需這等豺狼,縱然處置,也是先調轉他處,不過三年,便會復用,而且唐百川這樣的人,也不怕口誅筆伐。”
“他只怕死。”
“是。”
兩人談起生死大事,也如話家常。
莫聆風望著頭頂藻井,一圈一圈、一層一層、一格一格,相互套疊,像是跳不出去的陷阱。
她算著時間:“唐百川快馬加鞭,請示新帝,調動強兵,六日足夠。”
“是,六日”鄔瑾眼皮耷拉下來,面頰起火,燒的通紅,脊梁挺不直,一點點佝僂下去。
門外傳來程泰山沉重拖沓的腳步聲,很快就邁過門檻,走進屋中,拖動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往后一仰,出一口長氣:“撤回寬州,糧草還能支撐兩個月。”
話音剛落,黃韞書便已拖著病體沖進屋中,氣喘吁吁看一眼屋中三人,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沒有破局之法?”
在莫聆風入府之后,他們便問清楚了局勢,戚昌沉得住氣,何卿膽小如鼠,只有黃韞書一刻都不能等,見程泰山回來,趕著來問個究竟。
無人回答,他來回踱步,一刻也無法靜心:“去寬州也是死局,不如留在濟州——”
他眼睛一亮,右手握拳,擊在左手掌心,不敢看莫、鄔二人,注視程泰山:“逃!現在碼頭外無人圍守,可以坐船逃!”
“誰也不許逃,”程泰山起身走到門口,倚著門叫下人送三份吃食進來,再慢吞吞走回來坐下,“撤回寬州。”
黃韞書急道:“撤回寬州并非上策!新帝會痛打落水狗!”
程泰山掃他一眼:“我的家人都在寬州,莫家的根也在寬州,與其敗在濟州,不如在寬州靜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