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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千瀾往外走,邊走邊取出瓷瓶,倒出一大把藥丸塞進口中,囫圇吞咽,仍覺不夠,再倒一把,吞了下去。
直到將整整一瓶藥丸吃掉,他心口憋悶之氣才稍緩。
丟下瓷瓶,他繼續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把往事留在身后。
回到中帳,游牧卿立在外面,看到莫千瀾立刻拱手行禮,又往后張望一眼,不等他疑惑莫聆風去向,莫千瀾咳嗽一聲:“將軍不適,要歇一歇,你帶兵隨我去和談。”
游牧卿點頭:“是,末將這便去安排。”
他是莫千瀾選出來的人,在他眼中,莫家兄妹,便是一體,誰來都一樣。
其他人早有莫聆風軍令在先,游牧卿和殷南對士兵雖不能如臂使指,也可調動。
親兵推開房門,請莫千瀾入內,他大步緩行,在見到魏王的一瞬,枯朽的眼眸射出淬火之光,宛如蘭桂新發,玉山重鑄,雙手攏在袖中,雖未曾握劍,卻能令天下血流漂杵。
他笑道:“王爺,辰時已到,請。”
魏王身軀沉重,雙手撐著椅子扶手,才勉強起身,看一眼莫千瀾,越發畏懼,出門后,還忍不住向寬州城方向望去,只盼能有奇兵救命。
寬州城中不怕死的州官,只剩下一個鄔瑾。
鄔瑾坐在通判府書房桌案前,看自己抄錄的《公羊傳》“莊公四年,紀侯大去其國”一段。
自十三日在程府看完此書歸家,他便默出此節。
這一段文章,解開了他所有疑惑,窺探到莫千瀾真實之下的謊言。
病入膏肓的莫千瀾、身份貴重的金王之子、唯一能調動莫家軍的莫聆風、傀儡般的魏王,還有那位逃脫出去的黃義仁,全都是這場潑天大禍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否則黃義仁就算手段通天,也難逃莫千瀾羅網。
所有人都是棋盤中的棋子,隨莫千瀾心意而動。
鄔瑾在洞一切后,便將自己關在二堂書房中,管住自己的兩條腿——莫千瀾不希望他攪局,初八起便不再見他。
此時他坐的手腳冰涼,呵手片刻,起身添炭。
他提起火箸,將炭火燒旺,掇條凳子來坐到炭火邊,雙手伸于火上烘烤,兩手不再僵冷,正欲起身寫字,門外響起叩門聲:“哥,藥好了。”
鄔瑾掩下臉上神情,走回案前,遮蓋自己所寫字跡:“進來。”
門“嘎吱”一聲開了,鄔意端著盤子,托著藥碗小心翼翼走進來。
自從斷親,他不得不收起所有小心思,謹小慎微而又殷勤的圍著鄔瑾打轉,不敢再胡作非為。
鄔瑾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放在一旁,鄔意連忙道:“阿娘讓你把這個羊肉餅吃了。”
鄔瑾點頭,慢慢吃完,以茶水漱口,又有曹官前來問事,鄔意連忙端著托盤退了出去。
知州暫缺,民兵、錢谷等公事,全都由副貳通判監察施行。
屋外日光已經刺目,從門口、窗外透進來,灰塵翻揚,有如金屑,張曹官早已聽聞鄔瑾任通判時不近人情的名聲,無暇感慨今日晴好,垂首上前,忐忑不安將九月經總制錢賬目交至鄔瑾面前。
鄔瑾翻開細看,見上面名色細微,田舍牛畜買賣得產人勘合錢、茶鹽司息錢、頭子錢、減納剩錢、賣酒錢、樓務店房錢,加起來有近四十種,遠多于其他州名目。
他看過后,提筆勾去“種子錢”、“避火錢”、“灑掃錢”等十來樣。
張曹官看他連著劃去這么多,急道:“鄔通判,并非下官巧立名目,實在是朝廷有常額,本州因軍需多,常額也高于別的州,只有如此才能登額。”
鄔瑾擺手,凝神寫下“準秋季起發赴行”,起身走到張曹官身前,將賬簿遞過去:“不登額也無礙。”
張曹官一時愣住:“可不登額,陛下定會責罰于您,于您的前途……”
說到這里,他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閉緊了嘴。
鄔瑾本就沒有前程可言。
他從最高處跌落,從廷杖中僥幸活命,不會再有登高之日,只會無盡下墜。
屋中沒有熏香,鄔瑾身上傳來潔凈的皂角氣味,一盆山茶花花影重重,落在他身上,也落在賬簿上。
張曹官低頭看鄔瑾寫的一行字,體勢端方沉著,筆力嚴謹峭勁,一絲不茍,明明是平正工整的楷書,卻顯出超乎常人的骨氣和魄力。
樸實無華的紙筆,字里行間揮灑的無所畏懼,一筆筆勾去的苛捐雜稅,竟衍生出一派平和安定之氣。
“下官這便去辦。”張曹官心中一定,帶著賬簿退了出去。
屋中再次只剩下一人,鄔瑾獨坐日光中,閉目養神,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迷蒙之間,周遭變成一片死灰寂靜,他聽到血從地下“汩汩”而出,浮于青石板上,四面八方流淌出去,他想起身走出去,走到堡寨,兩條腿卻被釘住,動彈不得。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鮮血淹沒,墮落地獄,最后在窒息中驚悸而醒。
睜開眼時,天色還是那般燦爛,地面潔凈,炭火熊熊,一切都未改變。
他從桌案書堆中取出自己抄的書,燒在火中,直到成為灰燼,才看向前來送炭的鄔意:“什么時辰了?”
鄔意想了想:“辰時差不多過半。”
鄔瑾走到門邊,看向堡寨方向:“和談開始了。”
高平寨外,日光已盛,毫無遮擋地落在枯草砂石地上,金、莫兩方士兵夾道而立,旗幟在寒風中翻滾,槍尖上凝結一點金光,浮光耀目。
士兵拱衛一座小小穹廬,皇子、文臣帶來的護衛、隨從悄無聲息出入穹廬,送上茶點,穹廬中,魏王與金國皇子對坐。
小皇子年幼,不到九歲,生的瘦小,身后四個護衛寸步不離,守衛森嚴,對面稍有動作,四個人八只眼睛便望了過去。
侯賦中吵的口干舌燥,喝一口茶,忍住火氣:“以三川寨、橫山為界,雙方撤兵,這是我們的底線,實難相讓。”
對面冷笑道:“如果以三川寨為界,就不叫雙方撤兵,叫我們單方退讓,你們需要付出誠意。”
“你們若不撤兵,我們照樣可以將你們驅逐出界,既然和談,你們也該拿出誠意,而不是一味索要!”
“我們的誠意就是坐在這里,城池邊界,是我們打下來的,必須一切如常!”
“以三川寨為界!”
“以高平寨為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