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絳遷那雙金眸照過來,李遂寧立刻低了頭——同樣是麒麟金眸,魏王是含而不露,這位昶離真人卻常常能叫人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李絳遷上一世與他接觸的不算少,說句最客氣的,這位大殿下絕對算得上無情,與之交流常常要再三斟酌,每每一反問,都能叫他李遂寧語塞沉默…
‘他厲害,什么事到他手里都能盤活,即使局勢敗壞,也能全身而退…可也正是太厲害了。’
前世到了最后,李遂寧甚至有幾分后悔了。
‘不該和這位說太多的!’
家中的幾位紫府都是絕世人物,大局發展到了最后,結合種種疑點,要說猜不出來什么,那絕對不可能!李闕宛、李周巍甚至第二世多活了幾十年的李玄宣都有所猜測,這位以狡詐無情聞名的昶離真人怎么可能沒有自己的推測?
‘第二世的他一定起疑心了,甚至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這不難推斷,姚貫夷前來望月湖之時,素韞真人不得不接戰,可是提前就傳了消息,請這位昶離真人回來…最后失約不見,李遂寧亦能相信他是被人阻礙,可是…以當時李絳遷完全掌握重火兩明儀、大離白熙光大成的本事,從北方南下,能攔住他的人還真沒有幾個!
‘雖然他回來也沒有用處了…可還是…要少說兩句…’
李遂寧本就有感慨,加上這第三世因為大陣的緣故更早接觸李絳遷,結果三兩下被這位殿下瞧出端倪,更是暗暗悚然,連忙行了一禮,拜道:
“見過殿下!”
“不必多禮。”
李絳遷朝著他點點頭,靈識滾動,灑落在紫色的玉簡上,不過是一瞬,他怔住的瞳孔中有了大喜之色,道:
“這…這是…”
李周巍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問,道:
“你收好,等著闕宛出關,把東西給她。”
李絳遷當然知道這些東西有多寶貴,其他紫府幾十年的時光興許不值大價錢,可對爭分奪秒的兩個晚輩來說,那可真真是比靈寶還要珍貴!
父子落座,李絳遷立刻接過玉壺來,滿了三杯,李遂寧卻不敢受,只在一旁站著。
李絳遷卻沒有遲疑,當即抬頭,正色道:
“父親難得出關,有一事,事關孩兒道途,特此一問!”
“哦?”
李周巍淡淡地掃了一眼一旁的李遂寧,搖頭笑道:
“說罷!”
“是!”
李絳遷恭恭敬敬地答了,道:
“孩兒神通即成,離火神通諸多,卻不知下一道該以何種神通入手…如是命神通,應當在位從羅與順平征之間!”
他將手頭整理的幾份功法獻上,李周巍只是拿進手里,挑眉道:
“無非從余從閏之分。”
李絳遷忍不住贊了一聲,連連點頭,一旁的李遂寧則心中暗動。
‘這位從羅…第二世昶離真人可是從未修行…最后成了大真人,也留下這一道不修,而作為自己圖閏圖余的余地…’
顯然,以李絳遷性格,所有事情都會早早做好打算,一神通時就開始準備了,聽著李遂寧躊躇一刻低聲道:
“離火一道,以昭昭天下旺盛至極著稱,位置疑似有主,至今仍是不清晰的,畢竟水火昌盛,實在難以觀察,至于求果求余…其實互不干擾,畢竟正位好余,即使果位無人,余位亦昭昭。”
此言一出,殿中兩人有了一瞬的沉默,對視一眼,父子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思索之色,李遂寧安靜等了幾息,道:
“有道是:正位不閏,收位不余,正者,五德之體,兌正坎離艮,收者,五德之蓄,齊集合并歸,司伯休死閏,東方游亡余,不過此八字而已!”
他這段話是原原本本念出來的,當年李闕宛親口對他所說,可如今過早落在這大殿中,卻如同一記響雷,讓父子皆有震色。
李周巍金色的瞳孔牢牢盯著他,喃喃了一遍,輕聲道:
“此八字,千金難易,屈殺千萬豪杰!”
李絳遷更是挪不開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案面,似乎在不斷深思。
‘有道是,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實在準確!這千百年來,大道統靠著這幾句口訣,壓制了多少英雄豪杰!’
這才是最明確的分界線,金一也好、龍屬也罷,他們可以豪氣大方一擲千金給出靈寶、可以大大方方給出經書道統,甚至可以支持求金!但是這種話,絕不可能從他們的口中聽到!
‘只有實在到了為了大局之時,才會給這些下修指一條路,只說閏余,卻不可能說為何閏、為何余!’
“因為才這是他們的真傳——什么靈寶神通、金書道承,這些都是虛的…交到下修手里,隨著年歲自己會流轉回來,唯獨這些東西!他們不會往外透露半點!”
‘連我李氏,也只有能在自己家的大人物暗暗落子支持下才能聽到!’
李周巍都震動不已,更何況作為正位修士的李絳遷了,他目光專注,聲音略有些顫抖,低聲道:
“既然如此,神通亦有分明,位從羅是求余要害,司伯休的位從專亦然…他是輸在這一道神通上!”
這一瞬間,李絳遷第一反應竟然是慶幸自家有上寰閣了。
司伯休道行低么?也不低了,古往今來,只要能求金的人物,道慧絕對在常人之上,李絳遷甚至懷疑,這位大真人在最后一定也是有感應的。
可并無大用——哪怕是有高貴古老傳承的族修,手里的道統也就那么幾樣,連他的道統都要去安淮天里補足,更何況他人?往往神通修到了這里就接著下一道,邊修邊找,能找到有傳承就算不錯了,哪里還能挑先后?甚至還能對比區別!
李遂寧明白兩人的心情,卻仍未停止,低聲道:
“前頭其實還有兩句,叫作蘊位不拒,變位不居。”
這無疑在大殿里又丟下這八個字的風暴,李周巍目光炯炯,輕聲道:
“原來如此…”
他的道行本就高,又研究過上寰閣海量功法,對五德頗有體會,輕聲道:
“藏養之蘊位…真府二道是最有名的,那就是逍保府真戊這五德,變位,自然是以庚為首的庚更淥灴宣!”
‘蘊位不拒,變位不居…有意思…’
李絳遷更是抬起頭來,一時悸動無言。
‘這才是頂級的道承!八字而已!’
這合計十六個字落下來,不說助他李絳遷求金多少的概率,至少能讓他趨利避害,這就夠了!
這位魏王眼神凝實,直勾勾地盯著他,道:
“正、收、蘊、變…還有一道是什么?”
李遂寧正色道:
“生發受蓄受藏的藏。”
‘不錯,牝水、庫金之屬所居的藏…齊庫抱鎖的大神通,也是源于這兩道的糾葛了!’
李周巍久久不語,眼神越發明亮,喃喃道:
“也是五個。”
“正是!”
李遂寧語氣中亦多了幾分激動,道:
“她…他們說…這叫五現,也叫五道,正如經緯,與五德交織聯絡,合為道德,一橫一豎,如棋盤、如天地,相互呼應,不可分離!”
他的話語好像一聲驚雷,劈開了兩人腦海中的迷霧,李周巍呼吸有了變化,他緩緩閉上眼睛,負手而立,就這樣怔怔地站在原地,仔仔細細地感受著,一旁的李絳遷亦沉默,李遂寧這番話,只能同時叫兩位紫府怔在原地,情不自禁的整理起自身的道行來。
父子倆心中唯有四個字。
‘原來如此!’
兩人就這樣原地思索著,飛速整理起自己腦海中海量的典籍經驗,真真是抓住了綱領,越思越明,越沉越深,任由身邊光影變化,沒有半點動搖。
李遂寧不敢打擾兩人,從旁靜靜的候著,這樣時間過了一日又一日,竟然堪堪有半月過去,這才見這魏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道:
“五現…落入有識之士耳中,足以為成道之基!”
一旁的李絳遷則眼神漸漸凝重起來,喃喃道:
“正位喜余不喜閏,這樣看來,我證離火,倒也是一條明路!”
李遂寧輕輕點頭,心中卻嘀咕起來:
‘若是魏王成道,以您的長子身份,明陽的路也是光明得沒邊了!不喜閏…卻不代表完全不能閏,都是明陽帝君之子了,明陽離火又親切…’
李絳遷久久思量,見眼前的少年不再言語,這才長長嘆出口氣來,輕聲道:
“如此無上道秘,受教了!”
這么一來,李絳遷將來的道路已經在心底有了個輪廓,顯得很是滿意,滿面是笑容,李周巍道統不在五德之中,更多的思索在局勢上,幽幽地道:
“這么說,東方游隕落開啟水降雷升,其實也是在龍屬計劃之內,而當年的金一道統由庚至兌,亦利用了其中的變化…”
這說明什么?
李周巍眼神明亮:
“只要有辦法解釋當年這些人的作為,就有辦法預測這些人之后的行動——這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變位不居,淥水是不是變位?簡簡單單就能推出遲步梓思閏,再往大的推,那位淥水大人,是不是也在謀劃什么?!”
他思緒極快,舉一反三,李遂寧都怔了怔,李周巍則神色凝重起來:
“不過這些推測不在于一時…且看這局勢…有個人已經迫在眉睫了…”
“蕭真人…”
李絳遷同樣點頭,沉聲道:
“金一說他必然失敗,恐怕也有這個原因在內,坎為正位,那就只能求余…”
他正色道:
“既然提起這事,我亦要稟報一二。”
他并不留間隙,緊接著道:
“北海出事了…蕭真人出關,親臨北海大仙宗北寰宗,與宗主臻涑大真人在海上交談…據說…并不愉快,引得天象數變…最后臻涑拂袖而去。”
李周巍皺了皺眉,兒子立刻道:
“先是有天象變化,后來消息是鵂葵和紫煙傳過來的,他們好像和北寰宗門有些聯系,另外這事情也在北海鬧得沸沸揚揚…這位臻涑大真人是鎮壓北海的大修士,是成名已久的大真人。”
“大家都推測,蕭真人如今最少也是大真人了!”
李周巍轉眸過來,明白他特地把這件事提出來,稍稍一頓,李絳遷立刻道:
“金一的話猶在耳邊,我們哪怕是做做樣子…也應當傳一句話。”
李周巍側了側頭,道:
“遂寧,陵峪遺產你可知曉?”
‘怎么能不知曉!’
李遂寧聽得口中一苦,這件事可謂是金一和李氏關系的轉折點,這大事結束,這家金羽上宗對望月湖的態度淡了一個層次,他只能低眉道:
“自是知曉的…這場爭奪…沒有贏家。”
李絳遷神色有了一分異樣,聽著李遂寧道:
“雖然晚輩不能詳細知道內里的情景…蘇真人…在重重保護之下隕落了,金一不得不退走,參與爭奪的幾個世家,幾乎都沒有得到什么好處…”
“蕭真人…”
他提了這個名字,李周巍與李絳遷的目光幾乎同時落在李遂寧面孔上,這少年幽幽地道:
“他雖然拿了好處,卻還不夠齊全,被多分了幾分,于是求道身隕,身化坎水,充斥天地…”
蕭初庭完整地拿下陵峪遺產不知能不能成,可被分走的那幾分是很明顯的缺陷,自家魏王當時還感慨:
‘戚覽堰收攏北方人馬,屢屢困擾,又得慈悲道支持,我若過參紫,當不至為此宵小所阻!讓蕭真人受干擾。’
畢竟司徒霍不在,楊銳儀閉關,戚覽堰帶人南下——他可不是慶濟方,至少還是有些手段的,反而叫傷勢不那么重的李周巍少了閉關的時間,沒能突破大真人,多拖了好些年…
‘果然失敗了…’
坎離相近,盡管沒有什么意外,李絳遷眼中依舊閃動出幾分復雜之色,看了一眼父親,低聲道:
“雖然如此…”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得幫。”
李周巍負手而立,面不改色,轉過頭來,眼中色彩金璨:
“你說他…不夠齊全,是陵峪遺產被分了去?”
“據說如此…”
李遂寧微微一怔,點了點頭,就看著這魏王的表情慢慢變得饒有趣味起來,問道:
“陵峪遺產還有多久開啟?”
李遂寧答道:
“算算時間…興許有二十年…可這事情是多方促成,只恐有變。”
李周巍眼中的色彩更鮮明了,低聲道:
“最后一個問題。”
他一字一句地道:
“蕭真人——可會來湖上?”
李遂寧抬起頭來,先是一點頭,正要言語,卻被李周巍止住了,他在大殿中踱了幾步,幽幽地道:
“我明白了。”
他靜靜站了一陣,道:
“此間收獲良多,不多打擾你,絳遷!”
李絳遷立刻會意,站起身來,緊跟著父親踏入太虛,下一步就落在暗沉沉的內陣之中,同樣是思索無限,久久不語,卻見著父親轉過頭來,突然道:
“已經采齊了罷。”
“凡事瞞不過父親。”
李絳遷面不改色,從袖中取出一玉瓶起來,正色道:
“此乃平征熾氣,乃是離火殺傷隕落之地所得,此類地界天下不少,那衡祝的群礁也好,南邊的山脈也罷,都可采集,乃是順平征的靈氣,兒子派了三兩個人過去,已經采齊了。”
“好。”
李周巍神色凝重,低聲道:
“修什么、如何修,由你自己決定,十年之內,必有大戰,你妹妹是蘊養神通,不必憂心,你要是有仙基揣在身上,就要小心修為付諸東流了。”
父親難得這樣神色鄭重的和自己說話,李絳遷領會到了其中的嚴肅,沉沉點頭:
“兒子明白!”
他踏著火焰,急匆匆的飄搖而去,李周巍則緩緩邁步,獨自坐在暗沉的大殿里,手心向上,一點點光明則慢慢浮現在他掌間,躍動著圓滿的帝王之氣。
‘帝觀元’
與先前不同的是,他如今的一身道行更加純粹,更加光明,仿佛得到了某種整合,越發深不可測,連帶著這道仙基都顯得更圓滿了!
他方才閉目深思的收獲,絕不低于一場江淮上的大戰。
李遂寧的一番話高屋建瓴,如果說先前越漲越高的明陽道行終究過于極端,散落無章,這一番跳出陰陽而落在五行處的道言將他所有明陽之外零散的理解都收束住了,使之更加圓滿無瑕,對他幫助簡直難以估量!
他甚至隱隱預感:
“有了這番話,我如今憑借這仙基一口氣邁過參紫的可能甚至超過了六成!”
可李周巍眼中喜色不多,而是洶涌著思慮,喃喃道:
“原來如此,所謂求變之秘法,未必是給我們看的…這才對…這才對!”
‘既然這樣,所有計劃都要推倒了。’
他如今的把握越來越大,固然可以踏過參紫,悍然北伐,可這樣遠遠不夠!
‘曾經是不得以為之,可這次突破,不是抵御北方的進攻,而是主動向北,我反倒成了遠道而來的一方,北方豈能坐視?我固然可以取得不菲戰果…可不過為修武增輝,真正的利益呢?又有多少?’
幾城幾地、靈物靈資的得失,根本不足以決定任何大局的走向——可他突破大真人的先機,這個寶貴的信息差和時間差卻是失而不復來的!
大局的關鍵,如今正落在陵峪遺產上,而非一城一地的得失!
“蕭氏,一定要幫。”
他李周巍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機會,所謂金一的威逼利誘也好,什么龍屬的臉面也罷,根本不會因為所謂支持蕭氏而改變,這些人看重的是大局的利益,該幫他的不會因此而少,最后不伸出援手只會是利益不夠多,而絕不會因為這種事情!
甚至,金一越是威逼利誘,越是出動利益讓李家說服蕭氏退讓,甚至最后付出了慘痛代價,反而更說明了蕭初庭成道可能之大,背后那位大人手段之高!
‘更何況,以金一的手段,相互配合都能做得像是迫害,聲東擊西,以進為退的事情,又豈做不出來!’
李遂寧透露的消息不多,卻足以讓他梳理出今后這些年的大局變化,李周巍心中一瞬有了方案。
‘只要先把這道仙基抬舉,送入升陽而破碎,增加下次成功的概率,第二道仙基加上林林總總的輔助,我甚至有九成的把握能一舉功成。’
‘如此一來,什么時候突破大真人,已經盡數落入我掌控之中。’
他站起身來,神色凝重。
‘純一道說過,陵峪遺產在獾郡此地還在洛下之北,如果不能攻克洛下,到時候支援蕭家還要橫穿大趙地界,幾乎也只有我一個人能去,甚至做不到全力支持他。’
‘而北方群龍無首,洛下眼下是最空虛的時候,慶濟方重傷,西蜀也無暇東顧!金一又與我家是最親密的時刻,我威望在大宋已達到巔峰,已經占全天時地利人和,這十年,乃天賜良機!’
“只要有了確定突破大真人的把握,便可以先取得宋帝支持,假以紫府中期之身,突入洛下,猝不及防將之攻克,把宋帝拉上這條戰船,讓大宋的真人保住洛下,我家才能全力支持蕭真人,誠鉛、況泓這些人才有插手的可能。”
“只要選的時機足夠巧妙,等到那時,大宋穩定洛下,避免北方反撲,我收獲箓氣反饋回歸,只要抽出一口喘氣的時間突破,便能以大真人、明陽四神通之身驟然降臨獾郡,全力支持蕭真人奪取陵峪遺產,成道金丹!”
“只要這場大事辦完了,洛下也就不重要了,能守則守,讓出去也無妨!”
他神色冰冷凝重,李周巍當然知道哪怕全得了陵峪遺產,蕭初庭成道的概率依舊小的可憐,也知道他如果成道必然會有麻煩,可這并非他該考慮的事情:
‘即使不成,也必有不成的用處!’
‘可只有金丹級數的變化,才能配得上我成大真人的大勢——蕭真人成與不成另論,攪動風云,強勢插手,明陽氣象昭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