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巳山。
山間光色流淌,一道道環環相鎖、細如手指般金鏈正在山頂上穿梭,照耀出一片片昏黃的光,中心的高臺上則諸光匯聚,神通相交。
側旁的道人神色凝重,眉心的銀色紋路閃閃發光,手中的庫金之輝如同一絲一縷的銀線,穿梭在那金鏈之中,穿針引線,控制著一條條金鏈如游龍般在臺上起伏。
另一側的藍袍修士則負手而立,目光贊嘆,眼中異彩漣漣,久久不語,不知過了多久,身邊緩緩浮現出一女子來。
此女一身淺青色的衣袍,眉眼精巧,神通環繞,僅僅站在此處,便有一股不斷翻滾氣焰,身形中帶著隨時會融入太虛的異樣感,讓藍袍青年抬眉,頗為驚喜地看過來,道:
“你成了?”
“不錯。”
況雨輕輕舒了口氣,道:
“總算是成了,邁過這一道坎,往后便輕松許多。”
她的眼中略帶有些迷茫,問道:
“這位是…”
廖落微微點頭,答道:
“李氏的好友,叫遠變…”
稍稍一頓,這位真人神色有了幾分驚嘆與鄭重,答道:
“這位道友的陣道修為簡直神乎其技…我好歹也是縱橫數百年的人了,雖然不通陣道,見過的陣法大師卻不少,尚未見過這樣高明的手段!”
煉就陣盤絕非容易的事,當年的長奚可是先請的紫煙修士出陣圖,再找別家修士煉制陣基胚體,拿著那一枚金盤回來,重新交給陣法大師刻錄,不說來回花費了多少人情,單單這一前一后來回輾轉、加上溫養的時間就要用上十年甚至更久!
而曲巳也好、太陽道統自家有手段,便是這等陣法、煉器雙管齊下,能免去交接溫養的時間——可沒想到的是,眼前這位道人徑直拿出了一道遠臺藏金煉法。
起初廖落是不以為意的,畢竟一位散修,手中的東西再怎么好,怎么能比得上曲巳道統?可當對方真正展示而出,方才知道厲害。
而劉長迭給他的震撼還不止于此,等到三人敲定好細節,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散修開始煉制,這才發現他不但道統高明,道行與手段更是毫不遜色,兩相結合,這才造就了眼前這等奇景!
‘難怪…難怪他能向李絳遷夸下海口…’
他這樣一提,況雨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金鎖之上,不過片刻,眼中也漸漸浮現出凝重之色,低聲以神通道:
“厲害…這是哪一家的手段?”
廖落神色略微一變,用神通掩了話語,答道:
“我方才也在計較這個,這模樣實在不像是尋常人家,你看他沒有一步成陣的大法力,也沒有什么不動聲色的仙氣,而是這樣羅織網布,應當也是兜玄一類。”
女子皺眉:
“典籍中亦不曾記載過這樣的大道…又是散修,是滁儀天?”
廖落沉吟許久,搖頭道:
“我看不像…畢竟滁儀天也不修庫金…再者…他身上也沒什么標志性的靈氣或者靈寶…到如今也不過靈胚取來用著,滁儀天出來的人豈是這個模樣?”
況雨正要言語,卻發覺太虛波動,一道紫衣身影已經邁步而出,輕輕踏落,先是查看了高臺上的金鎖是否有誤,看著劉長迭還算輕松寫意,這才落座亭中,眉眼帶笑:
“妹妹出關了,恭喜!”
不知怎地,況雨見了她,莫名有些尷尬,抿嘴一笑,道:
“姐姐這是…”
汀蘭出了口氣,搖頭道:
“原本應了所托,在這給李家煉制陣盤的,不曾豫陽出了事情,又著我火急火燎的趕過去…”
廖落目光帶著些疑惑:
“怎地這就回來了。”
汀蘭道:
“虛驚一場…聽說是陳老真人去了湖上求丹,恰逢那李牧雁前來試探,嚇得老真人一邊求救一邊趕回來,震動三郡,最后全都撲空了,眼下消息都傳到宮廷里去了。”
“結果宋帝召見,幾位真人都去了,仙儀司也要露面,我只好一同他們進了宮,一直折騰到如今…”
“求丹?”
廖落不置可否,只隨口道:
“真是風云四起——只是真人是否出入郡中這樣秘密的事情也能輕易泄露,看樣子是陳老真人剛走,消息就傳出去了,陳家里頭不干凈。”
這話倒是叫汀蘭搖頭,她道:
“我也是剛剛在宮廷里聽說個消息,說是慶氏手里有一道寶貝,乃是當年從宛陵天中得來的,是一道司天一道的重寶,有幾分探查之能,望月湖不好探,查一查豫陽卻易如反掌…”
“也正是因此,那李牧雁走得輕輕松松,沒人能截得住他。”
況雨有了一分憂慮之色,問道:
“既然如此,西邊的防線可有安排?”
提到這件事情,汀蘭的眼中浮現出驚嘆之色,輕聲道:
“宋帝已下令,要秋湖駐守豫陽,連帶著青忽也去了,又遣陳問堯、司勛會等持玄帶兵馬前去鎮守…反倒是陳老真人…”
“大人將他安置在蕈林原。”
此言一出,廖落當即點頭,答道:
“大人的意思是…西蜀還是有窺視望月的心。”
“怎地不是?”
汀蘭笑道:
“若非如此,這陣盤為何要你我這么多人出手?那位殿下可是個有手段的,轟轟烈烈地往各宗各門找靈資,挨家挨戶,鬧得聲勢浩大——李氏到底是不是這樣缺靈資還不好說,可這么一來,哪個想不到西蜀將圖湖洲?”
她眼中顯露出贊賞之色,道:
“這下連君上都不能當作看不見,畢竟這位臣屬方才才為大宋拓地千里,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廖落卻有別的心思,冷笑道:
“可惜,他手里也沒多少余力了,楊銳儀一走,想必他也是兩眼一抹黑,何嘗不是陰司在敲打他,沒有楊家…你這大宋…”
“師叔!”
況雨連忙出聲阻止,將他口中的話語打斷,汀蘭干脆裝作聽不見,低眉抿著茶,過了片刻,三人齊齊一愣,猛然抬起頭來,望向天際!
‘好快!’
半空中的道人面色一肅,微微捫住心口,噴出口精血來,那金色鎖鏈受了刺激,已然開始收緊,將所有的少陽之光往內部拉攏,顯得沉重無比,無數金色的光輝交錯,顯然已經到了最后一步。
‘好狠!’
‘他來山上才多久!有我等相助…這速度已經堪稱得上快的不能再快,何必再急于求成,這未免太盡力了罷!’
本來還要半年左右才進入一齊出手的最后關頭,沒有想到見了汀蘭回來,劉長迭果斷驟然損傷元氣來滋養陣盤,她豈能干看著?亦當機立斷,出手相助,身影如紫氣般升騰,已然站在高處,滾滾的紫云飄渺而下,將所有金色鎖鏈披上紫色光輝。
廖落更是抬起袖子來,面色凝重,浩瀚的合水從他的袖口中洶涌而出,在空中激蕩融合,如同一道無窮的浩瀚之海,將所有光彩托起。
這三位真人合力,天空中的金鎖終于輕盈起來,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隨著天色交輝,不斷向內匯聚,明暗交錯,終于凝聚成一點金色。
“好!”
劉長迭雖然神通耗盡,有幾分搖搖欲墜的模樣,卻雙眼明亮,掌中的銀光不斷綻放,將那金色承接住,反轉向下,已經收入袖中。
自始至終,除了他劉長迭,沒有一人能看到這陣盤的真容。
陣盤之事極為緊要,像他這一類的陣道高手,只要曾經看過某個大陣的陣盤一眼,破解大陣的可能便會大大提高!畢竟李氏的事情他一向是看得如同自己的事情,只笑了笑,客客氣氣地道:
“此物不能見光,正以我庫金溫養。”
在場的真人都是道統深厚的,本來避嫌都來不及,自然無人介意,等著劉長迭深吸了幾口氣,蒼白的面色恢復過來,廖落這才出聲,嘆道:
“嘆為觀止!”
這是實打實的真心話,面對劉長迭,連汀蘭都要遜色幾分,在這位曲巳山的真人看來,當今的江南,還沒有一個陣道能穩勝這人的:
‘興許百年之后,以寧婉的陣道天資,能望其項背。’
劉長迭倒覺得對方在客氣,行了一禮,答道:
“多謝兩位真人相助!”
于是入亭落座,倒了茶水,汀蘭搖頭道:
“你們在海外,不識得他的名聲,我卻早早聽說過!”
劉長迭明白她的意思,自己年輕時東奔西走,打散了好些紫府的布局,于是又是懷念又是苦澀,靜靜地道:
“當時以為腳下長路無窮,莽撞無知,如今方知身輕如鴻毛,不值一提…”
復勛隕落,劉長迭可謂是一片悲愴心寒,那位四神通的少陽龍王隨意的神色仿佛還在眼前——他以為駕馭神通,即便道統盡斷,至少能保全一方…
‘實則…三神通的妖王,也不過如此…而我,也不是什么諸位大人在意提防的人物,早已經棄之如敝履了!若不是李氏,我當時連自己都保不住!’
他早知自己的道統是遭人算計,不遭人算計他甚至活不到今天,可終究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從這龍屬嫡系口中聽到了對自己的稱呼:
‘一個用廢的棋子!’
他以為自己受盡算計,他以為自己一身麻煩,走到哪里都懷疑有大人在看自己,實際上只不過是個笑話而已,曾經那股受諸神通之上壓制的苦澀竟然成了自大…實際上隨手斷了道途之后,他劉長迭便如同一只臭蟲,根本沒有人會多看他一眼!
這些日子捋清了,理順了,反而顯得平靜,劉長迭靜靜地端著杯,笑道:
“不提這些麻煩事…不知海內如何了?”
汀蘭大致把李氏的行蹤提了,劉長迭目光微動,點了點頭,輕聲道:
“海內陣基已畢,陣盤又已經煉成,我順道去一趟,路上也順勢溫養陣盤。”
不錯,那位少陽龍王的話猶如一具重錘,將他所有心思敲的灰飛煙滅,時至今日,劉長迭已經沒有太多在乎的了,除了前世生老病死的望月湖,值得他留戀的東西已經不多。
‘既然…我已經是個廢棋,也不怕帶什么麻煩給湖上了,從那龍王的口氣上來看,真帶來什么麻煩,主家也根本不怕,我何必駐足海外而不前呢?’
‘再者…’
他的目光幽幽,終于停在了自己斷絕的道途之上。
‘想要尋找庫金的道承,是不可能停留在這天涯海角的…哪怕這世間有萬一痕跡,也一定在海內…’
這道人站起身來,行禮告辭,便消失在太虛之中,曲巳的二位對他并不熟悉,沒有什么意外,汀蘭卻知道他,眼神微微閃動:
‘倒是奇怪…往日里他都是在海外守著那島的,今日倒是趕回來了,看來不能插手大戰,觸及李家的因果,建立大陣卻無問題。’
劉長迭在外那么多年,汀蘭自然自有一番猜測,眼下暗暗記住,也不多待,正色道:
“我是借著收拾靜海的借口回來的,既然陣盤煉畢,我也要即刻趕回去…不多叨擾。”
她匆匆往北而去,山上的氣氛頓時空落下來,充滿了風雨欲來的沉重,況雨抬眉道:
“南杌何在?”
“正在凝練神通。”
廖落嘆了口氣,道:
“這些日子里可是好些事忙碌,我這仙基已經凝練圓滿,隨時可以托舉,只是怕山上無人,出什么事情,既然你出關了,我也能放心退下去……”
他口中的話語未盡,發覺眼前的女子已然側過頭來,目光驚異,稍稍遲了一瞬,廖落同樣望向那高臺,頗為震驚地站起身。
天空之上風云滾滾,一片暗沉,仿佛有兵戈之聲響起,狂風滾滾,大大小小的冰雹從天而降,在樹林中砸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在那云層中,有陰陽之氣交匯,做變化挪移之貌,太虛感應,降下一道道漆黑的裂縫,靈機如同煮開的水一般不斷翻騰。
‘天象有異!’
女子眼中跳起驚疑之色,往前邁了一步,與身旁的道人對視一眼,掐起訣來,眼中的驚疑終于化為濃烈的喜意:
‘覺戲…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