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帶著紅花,一晃一晃地顛簸著,新郎官披著紅衣,昂首挺胸,黑發在風中微微起伏,讓他的金眸顯得越發明亮。
李遂還作為明陽嫡子、洲中獨一無二的新星,代表著李氏的門面,受了千鈞之重,李絳宗曾一點點分了家事給他,想歷練晚輩,卻發覺這位嫡長如同無底洞,無論送派去多少事務,第二天都能妥妥當當地送回殿中。
李絳宗便知:
我資質愚鈍,已不能及。
自登上絳光殿分擔族事,至今跨馬走向滿盈閣,他入殿能治千家事,出閣能伏諸仙卿,事事妥當,人人順心,沒有半點耽誤。
歷代家主各有特點,眼前的李絳宗打理族事時有偏頗,體貼親族…連李絳遷落到了李玄宣眼中,暗中都有個手段擅間,威不伏戾的特點,可在眾多挑剔的目光中,這位明陽嫡長卻很容易做到了無私公允,安撫民意,治這一道仙族遠遠不是他的極限,甚至只能算做修行之余、打發時間的閑雜事。
這些年下來,他的威望猶勝李絳宗,毫不客氣地說,他是宗法中完美的嫡長、明陽中最親的族人、大院中無遺漏的族正,李遂還的出現極大地安撫了老人李玄宣的焦慮,這老人甚至想過:
‘家中能人雖多,可我百年后,能結四脈親愛者,唯他一人!’
故而見了那一匹帶紅花的高頭大馬踏上閣中,李玄宣面上有了笑容,牽過真人的手,嘆道:
“此乃我家嫡長,第一好的兒郎!“”
李曦明亦有了笑意,掃了一眼,卻發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李遂還身邊,牽著馬的是個面容冷酷的中年人————正是一年前被喚回湖上的李烏梢!
他那一身常年穿在身上的黑衣硬是被人換成了紅色,胸前甚至還帶著一朵大紅花,這老妖看起來極不適應,偏偏又走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扯著笑容,滿眼都是呆滯。
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李玄宣不知怎地暗笑起來:
‘害……’
自從神通成了,李曦明便不常管家里頭的事情,可李遂還這個嫡長的消息他還時常聽著,細細看著這位王孫牽妻入殿,越過重重人影,到了跟前拜見。
“拜見真人、老祖宗!”
李曦明這般看了,心中暗動:
‘好本事……修為很穩固……這些年不曾耽擱,已經筑基中期,無非服不服這一枚箓丹而已…’
于是含笑點頭,道:
“今是好日子,我亦備了丹藥、禮器,祝一祝你們。”
他便將備好的兩枚玉盒送過去,又將李絳宗這段時間抓緊打造的兩雙金環取過來,上頭的鴛鴦花紋明亮亮,他便渡了六合之光,照了明陽氣,笑道:
“我留一味神通法力,有天下明加持,你平日里養在匣子里,不要打開,到了關鍵時候,有好些威力!”
夫妻倆行禮應了,李曦明笑著轉過身來,指向老人道:
“且先拜了老大人,我還要領他去服一味治病的靈藥。”
李絳壟不在此處,自然由長輩代替,兩人頓時不敢耽擱,行了大禮,李曦明任由后面的行程安排,扶了老人起來,踏入太虛,李玄宣還有些憂慮,問道:
“我一把老骨頭了,只恐不必這樣折騰真人的神通!”
李曦明搖頭不應,這一場婚宴看下來叫他頗有感觸,嘆道:
“周暝無志,周洛少才,明宮早年寒苦,根腳淺薄,周達雖為砥柱,提拔微末,已無再進之途,闕宜、行寒用盡資糧,卻少一分得道心智,其余諸脈庸庸,有才智天賦的,都是下一代的人了…最恨…我家承崗早夭…”
李玄宣神色震動,低眉不語,李曦明看得是又痛又辣,道:
“昔年是缺靈物缺寶丹,如今樣樣不缺了,才知道當年諸仙門為何紫府這樣少,如今想想,除去家中這幾位真人不論,家中自我以下,數代以來,自個兒有這個心智成紫府的,只有承崗一個!他是清虹姑姑留下的紫金梁,我早年神通不足,守庸不成冒進有余,把他給害了!”
“早年我就覺得心痛,如今越看這些晚輩,越覺得如鼠嚙心,如若他不曾夭絕,今日,也該到他紫府出關的日子…我豈要取什么衡祝法門?正好讓青功隨他修行雷霆!”
李承上承曦月,下接周行,明明沒有受符,卻能從眾多血戰中殺出來,又在江邊足足守了十年,打得三洞畏懼,比四曦不俗,轉過來能覆壓周行,如果沒有李周巍,至今恐怕都少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李玄宣又何嘗不痛?
老人嘆氣,李曦明則痛道:
“周暝那小子說要抱著圖卷下去見祖先,我便想了,如若真有幽冥之事,見了諸長輩…他們問起承歲來,孫兒真是羞愧至極……”
李玄宣反而釋懷得多,道:“那時我家沒有過紫府,天上有百般算計,我們一分也不能曉得,能保全諸弟子到這個份上,你已盡力了…”
李曦明難以言喻,卻一眨眼到了陣前,便熄了話語的心思,乘風落到亭子中,見著那亭中立著兩人。
一道士坐在庭中,容貌仙風道骨,皮囊底下卻魔霧滾滾,骨頭里綻放著血光,呈現出一股邪異的惡氣,另一個人乃是妖物,側身侍奉在一旁,雖然妖氣濃烈,卻免不了有些清光,在道士的襯托下竟然有了幾分正道之意。
眼見著李曦明落下來,那妖物先起身了,極為恭敬地低頭一拜,道:
“小妖見過兩位恩人!”
此妖赫然是當年橫行三江之地的北錦江王應河白,而他身后之人,自然是龍屬養的魔頭,殷洲的平偃!
李曦明早知湘淳不會親自來海內,沒想到還真是這魔頭代替她來,結果這家伙頭上的魔氣滔天,坐在這山腳下,都快要把滿山的清氣給沖上散了。
李曦明不甚待見他,他卻很客氣,上前一步,嘆道:
“我閉關多年,在這參紫上碰了一次又一次,難得來一次海內,發覺天翻地覆,恭喜…恭喜!”
李曦明不與他閑談,單刀直入道:
“可是道姑取了靈藥來?”
“正是!”
平偃略有尷尬,連忙從袖中去取,拿出一木盒,道:
“聽聞貴族不愛沾血氣,道姑好一番頭疼,四處打聽,這才在南方的無生咎門得了一法子,叫作鄉梓妙方,又差遣了各方人馬,今月堪堪煉成,我立刻就來了!”
‘好大的威風!
李曦明本以為對方是從龍屬的庫存中取了什么寶物,沒想到這道姑有這樣大的能量,先是從某一處道統換了法門,又自家派人去煉,硬生生把這東西給煉出來了!
便見這魔頭打開木盒,里頭竟然鋪滿了細膩的朱砂,挖了一道拳頭大小的淺坑,里頭放了一團白團團如糯米一般的靈物。
平偃嘆道:
“無生咎門雖然是個仙魔釋混一的邪道,卻頗有些淵源,以木德為主,隱隱有一些至今已經斷絕的保木之法,這一道統對延壽是很有研究……”
“這東西可不好煉先要找到一種出沒于土木中的靈獸稷蟲,再用一種特殊的保木靈資來喂養,使之吐絲,喂養夠上三年,才有這么一份寶物來煉成藥方。”
他微微一笑,魔氣森森的眸子中有了些異樣,道:
“這一份寶物本來是用給紫府修士的,雖說一人只能用上一份,可只要放在升陽府中,便會緩慢彌補靈壽與法身,如果是木德修士來用,最多可以延長到十八年…看著道統生克,至少也有五年。”
這魔頭稍稍一頓:
“更妙之處在于,練氣修士蘊養,是用不了多少消耗的,我看老人家又是淥水,二十年綽綽有余,等到老人家故去了,這靈物還能取出來用!”
李玄宣聽得大為滿意,連連點頭,李曦明卻有些與眾不同的感受————在他的靈識感應之中,那一道分神異體正蠢蠢欲動,傳來一股饑渴之意。
‘還能滋養異體…湘淳為了確保不走空,真是用盡了心思!’
畢竟天一淳元、無丈水火煉就的丹藥,龍屬手頭上也是少之又少,湘淳早早在為自己參紫做準備,自然是志在必得!
他最后確定了此物一片清氣,仙器探查之下并無異樣與后手,這才滿意點頭,將那一枚天一吐萃丹取出,答道:
“勞煩道姑了!還請替我帶一句謝!”
平偃笑著點頭,見著李曦明根本沒有什么親近之意,遂將東西檢查仔細后收起,告辭道:
“聽聞江淮已復,今后在濟水之上,我將隨諸位大人再見魏王……盼望魏王早日功成,我亦是親眼見過真君的人了!”
這句終究是好聽話,李曦明禮節性地點頭,便扶了老人回山間去端坐,道:
“大父且放松心神!”
李玄宣得知這些貴重的東西并不會浪費在自己身上,心情大好,面色都好看起來,李曦明運轉命神通,足足七十一日才把這白團團的藥方煉進去,老人仍然沉沉睡眠,不曾醒來。
李曦明感受著對方升陽府里的勃勃生機,放心點頭,著人送下去了,這才悠悠地吐出口氣來,卻有庭衛來報:“李烏梢求見!”
李曦明這才想起他來,算算日子,應當冷落對方有一兩年了,道:
“上來罷!”
不多時,這老妖已經到了山中,在尊前拜了,嘆道:
“終于見了真人!屬下有些年頭沒回湖上,是處處陌生……想要找個私下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問左問右,才討了個牽馬的差事,見了也開不了口…”
他是老熟人了,性靈由李曦治轉給了李周洛,又放他回來,李曦明甚至有幾分獨有的情感,笑道:
“我知道你心里又在罵娘,可不怪他們…我煉著丹藥,任誰也見不著!”
“不敢……”
李烏梢低眉一笑,嘿嘿道:
“我前來湖中,卻受了命令,有一物一定要帶給真人!”
李曦明微微正色,卻見李烏梢從口中微張,赫然從肚中吐出一物,閃爍的落在臺階上,讓這位真人驟然變色,站起身來:
“靈器?誰給你的!”
李烏梢拜下,道:
“此物乃是孔婷云遺物!”
李曦明再度變色,有了幾分復雜。
孔婷云與李氏的關系頗好,可世事難料,讓這位多年的友人始終在風雨之中不由自主,一直走到如今的地步…
李烏梢把前因后果細細說了,答道:
“小主人得了此物,本欲著人送至湖上,卻發覺派誰都不放心,幾位持玄又分派各地,回都城也不過在帝前一拜…正巧族中有消息,這才著我順便帶回來…”
李曦明靈識一掃,大抵知曉了這靈器的功效:
‘一道育土,是用來讓貧瘠的土地煥發出靈機,頗有特色,對海外道統來說是個難得的寶物,而另一道壁石用以抵御…最后一道乃是資療,還是療傷的妙法!
此物歷史悠久,煉制手段頗為高明,可惜差幾分火候,神妙太平庸,中規中矩,放在今天不可能作靈寶。
可他還未細細觀察,這無主之物上便有種種神妙涌動,道道光輝內斂,涌入腦海中的赫然是幾行大字:
‘道在靈寶,玄庭有賜,敢以竊用社神有聞’
李曦明當真愣了愣,這才明白過來。
‘好一個通玄道統!
這靈器之中赫然打下了通玄的警告————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了,卻仍赤裸裸地明示世人,即便無意中得到,最好也給我送回通玄來!
‘這么看起來,竟然像個通玄弟子制式的靈器!戚覽堰把這東西送給孔婷云,真是爛在她手里了!’
這下李曦明算是明白李周洛為何放著李絳梁這樣好的人選不用,要托一個筑基妖物送過來…感情這東西…還真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往送的。
靈寶道統…聽說是那個王子琊的道統,也不知道如今有多少威勢,還有沒有大人物坐鎮…”
無論如何,這東西肯定不能明面上去用了,可此物材質不錯即便用來煉化了提取各類靈物,也絕對是孔婷云遺產之中最有價值的東西。
‘孔婷云按理來說也不會拋個燙手山芋給我家,靈寶道統隱世多年,什么社仙也早已經淹沒在歷史塵埃之中,大概率這靈器上的話也不濟事了,給通玄一個面子,熔了就是…其實沒有這一句話,按著這神妙,我家也大概率不適用,遲早要熔…’
他思慮一陣,冷笑起來:
社神有聞,在我湖上用,恐怕什么社仙在世也察覺不出來,更可以拿到天地之中去,先叫周巍用好了!等著要建陣法了再拆了你!’
話是如此說,可他并未輕舉妄動,寫了封信,讓人送去曲巳,詢問這一道袤土寶心玉的消息,一邊看向這老妖:
“你且歇著,短則數月,長則一年,我必有用你之處。”
李曦明這頭有條不紊地處理族事,李闕宛卻還留在日月同輝天地之中,與李絳遷細聊了幾句,取過那一枚不起眼的小瓶子,便下了閣樓,轉到其中一間小院子里去。
這院中極為簡潔,兩柄立在地上的法燈照耀著玉桌,綻放出一片片潔白的月光,她一抬手,那枚青鼎便旋轉著飛躍而出,端端正正地落在身前。
裨庭青芫玄鼎是集木之寶,落在李家其他人手里毫不起眼,可到了她手中,簡直是靈寶之下的第一趁手之物,很是寶貝,甚至暗暗有領悟:
這玄鼎在洞天中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凝聚靈萃,煉制此物就特地為了這個功效,絕對耗費不小,珍貴程度甚至在尋常靈器之上,這些年來,兩位長輩都小看此物!’
眼下用神通穩住了玄鼎,并不急著取瓶,而是雙手結印,從眉心之處喚出一枚亮堂堂、銀底赤紋的寶丹:
玄珩敕丹!
此物除卻最顯著的祝神外,還有三道神妙!
這三道中,最厲害的乃是衡玄,正常需要衡祝修士方能催動,乃是一道彌災兵、問鬼神之道。
運起這道靈寶在身,李闕宛便可以彌合災兵,將大部分落在身上的傷勢暫時消弭,推遲顯現在身上六息至三息的時間。
也就是說,李闕宛如若一瞬間受了重傷,她至少有三息時間可以反應與強行施法!
而在李闕宛的推測之中,這個神妙本來是用來增強衡祝修士的某一道神通的…如果是擁有這道衡祝神通的修士再拿起玄珩敕丹,哪怕是被人殺害了,仍然可以在將死亡推后到一個時辰甚至更久之后!
‘衡祝一道,果真的有些超乎尋常的奇妙!可惜,本還有一道問鬼神之能,應該是與前頭的彌災兵配合的,可惜與那道敕神法不同需要與太多鬼神一類的果位感應,如今已沒什么效果。”
還有一道,乃是服玄,甚是奇特,并不遜色多少,乃是一道貯存之法,可以將一道提前準備好的靈水、靈火存入其中,。慢慢凝煉,只要不與衡祝沖突,便可擁有其一分的神妙!
如若李闕宛存入其中一道天一淳元,便近似于她服下一份天一吐萃丹,關鍵是…驅使水火并不妨礙不說,等到欲用此物之時,仍可以將之取出。
李闕宛放入其中的赫然是那道府水玄槨絳水!
‘雖然此物還未與靈寶凝練完畢,卻已經有了感應,只要這一道府水放在靈寶之中,我如同時刻用著三分之一的府水靈丹,略有助于修行、療傷速度憑空大有提升不說,還有一分變化水木的大功效!
這便是這靈寶的恐怖之處,功效變化莫測,這兩道神妙任意取出一道,都足夠塑造一道極為珍貴的靈器!
更何況……這道神妙叫做服玄…這靈寶本是一套,叫做服玄五敕!
她本是極聰慧的女子,僅僅是神妙名上的推測,立刻使她心中涌現激蕩的猜想:
‘如若這五枚敕丹都有這一道服玄呢?那一位出生紫微宮,將這套靈寶集齊的真人,是不是等于時時刻刻都有五枚靈丹加持!只要這五道靈物夠好,他豈不是如同神靈加身!’
而剩下的這神妙,叫做物衍,是四道神妙里頭最不起眼的,稍稍有助于物性變化————雖然和前三道比起來很是微小,可這點微小的用途,已經隱約追得上李曦明那道東命瓶!
‘那楊家人說,這是引領一個時代的好靈寶,果真不假!’
她取出此物,正是以物衍神妙加身!
于是那玉瓶高高飛起,傾瀉而下,青白之光如同一縷飄飛的煙氣,遁入鼎中,汞水之色也如波濤般涌來,這女子定神安坐,久久不動彈。
而她眉心的那點朱砂如水一般波動起來,照耀出一枚又一枚的玄奧烏文,如同一只只靈巧的鸞獸,乘風而下,飄落到寶鼎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她那雙姣好的眼眸中浮現出一分疑惑。
‘仍然是空!甚至都不像是空…’
如果說每一個靈物到了她這全丹修士手里都有性命高低,可此物根本毫無體現,甚至讓她有種隱隱約約的感應:
倒像是反過來…現世還倒欠了它一分性命…天下怎么有這樣的靈物!
可毋庸置疑的是,這倒欠一分性命的情況維持在一個相對脆弱的平衡之中,李闕宛不過是旁敲側擊
這青白之氣便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涌現起來,正中如同出水芙蓉,隱約有彩色光華!
她當機立斷,神通全力運轉,壓制住底下沸騰的青白之氣,全力接引,竟然輕而易舉地托舉住了這道清光。
此物內白外彩,如處云霧之中,又作蓮花形狀,在她的目光之中活了過來,在鼎中怒放,馥郁的香氣欲沖面而來,卻被澎湃的神通鎖在鼎中,讓她心中一震:
“靈物……竟然是清炁靈物!”
物性之變中有個不成文的道理,性命相等之靈物九成都有清炁輔助,此物看起來性命皆空,又何嘗不是一種相等?故而她早早猜測有清炁,沒想到第一時間涌現的竟然是靈物!
‘清炁靈物……品級高的清炁之稀少,在天下靈物中也可以排上前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