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合云還是那般優雅端莊的模樣,這股龍君成就果位之時吐出的第一股云氣行事常常出人意料,對自己的儀表帶著一種執念,極為講究,規規矩矩立在不遠處,笑道:
“道友如今真是長進多了,初見你時,一個法術要掐好幾念,如今見你,不過一念之間。”
“前輩謬贊了!”
李曦治恭聲答了,東方合云甩了袖子,邁步上前,幾步走到那只霞鰩面前,一手將之拎起,翻了一面,遂見這霞鰩腹部血淋淋,睜眼看著。
東方合云微微躬身,輕聲道:
“此獸自北而來,撞入合水海煆山,幾只蛟獸正在戲水,追逐打鬧一陣,我正巧路過,便送到我手中了。”
“拓跋重原一事,你亦有功勞,也受了傷,我順手提過來,算是補償了。”
他笑了一聲,繼續道:
“轉了一圈,發覺你在此處…”
東方合云頓了頓,李曦治連忙推辭道:
“晚輩不過是應調守備,盡己所能,不過保全性命罷了…是前輩相助,為我解了此后諸多麻煩。”
東方合云搖頭,踱步上來,開口道:
“你收下就好。”
他聲音漸低,一點疑惑之色閃過,原地踱了兩步,輕聲道:
“我有一事要問一問道友。”
“前輩請講!”
李曦治連忙應了,卻見東方合云慢悠悠地道:
“這地淵之中兩氣一光,煞炁晞炁、少陽之光充斥,侵入法體之中,游走于經脈之間,絕非常人能解,就算是北邊那群和尚都不能在此地久留。”
他頓了頓,那雙眼睛慢慢的對上李曦治的眸子,輕聲道:
“曦治道友似乎并無大礙?”
李曦治聽了一半便知他要問什么,心中已經警兆大動。
李曦治明白有紫府關注自家,可地淵乃少陽魔君所化,紫府頂了天能算出他在何處,看不到具體情況,甚至沒必要時時刻刻盯著他。
千算萬算,誰也算不到東方合云就在此地等他,等他也就罷了,偏偏還在旁邊觀察了好一陣子…發覺他沒有什么影響,暴露了自身的異樣。
“能如何解釋…功法?法訣?靈物?…”
他腦海中過了瞬息,最終低聲道:
“回前輩,我氣海中仙基虹光有化解入體之煞的功效…雖然面對此地兩氣一光用處不大,卻能緩解一二。”
“而近處有一洞窟,內無光煞侵蝕,晚輩時常藏身其中,化解法力,遂能保全。”
李曦治一口氣連貫地陳述完畢,語氣平穩恭敬,東方合云細細聽著,一時沒有作答。
仙基雖然各有功效,可在一些細節之處常有不同,李曦治只能將之模糊在仙基之上,心中慢慢懸起。
東方合云足足頓了半晌,笑了一聲,答道:
“曦治道友,你要這么說,是落霞山那位收攏北方道統,兼容并蓄,保存下大部分的北方仙道,故而霞光一道遂有化解他道之能。”
東方合云這人講話一向優雅自然,李曦治聽不出他的真正意圖,甚至聽不出他是在調侃還是煞有其事地補充,只能輕聲道:
“晚輩受教了。”
他這一聲也是答得模棱兩可,正著聽反著聽都沒有問題,東方合云笑了兩聲,兩指一并,點在那霞鰩頂上,屈指一彈。
濃烈的光煞中瞬間浮現一層層云霧,幾道模糊的光影穿梭,東方合云僅僅念了幾聲咒語,便亮出一點閃閃發光的東西,只道:
“收好!”
這東西自然是這妖物的性靈了,東方合云本身就屬于靈妖,捉拿性靈很是輕易,可什么靈物和陣法都不需要,就這么輕輕松松地捉出來,還能轉交到他人手中,恐怕已經不是筑基能做到的了。
李曦治將一切得收之眼底,心中對他的實力又多了高估一分,將之收入眉心,東方合云復去看這霞鰩,笑盈盈地道:
“你可聽明白了,跟著他就好,我知道你術法不少,性靈也未必能束,可若是跟不好,龍君不差一道鰩宴。”
這霞鰩點點頭,將身軀翻過來,聲音清朗,答道:
“小妖明白。”
東方合云整了整袖子,點頭行禮,這才看向李曦治,笑道:
“若有機會,代我向清虹道友問好,我在洞天之中等她。”
李曦治驟然抬眉,正要出聲來問,眼前的東方合云已經消失不見,只余下幾朵碎云散落,在明亮的少陽之光中沖得干干凈凈。
東方合云這頭消失,地上裝死的霞鰩立刻跳起來,化為一彩色羽衣的青年,臉龐不大,略微圓潤,兩眼澄澄,兩鬢橘色翎羽細密,朗聲道:
“第七見過大人!”
李曦治心事重重,沒有收服筑基霞鰩的喜悅,默默點頭,溫聲道:
“你身上有傷,且不要在此地待太久,速速與我回去,到那處無煞無光處歇息一二,好好療傷。”
“是。”
青年跟在他身后,運起滿身的霞光法力,用來抵擋穿梭的光煞,李曦治面上平靜,心中卻波濤洶涌,憂慮斂色。
“東方合云是在教我…這樣解釋很是合理,可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路穿過地脈,思緒縈繞。
時至今日,李曦治也沒有看清東方合云在龍屬中究竟是何等地位,他只能一路悶聲飛著,收拾好了情緒,落回洞府之中。
“公子。”
李烏梢顯然有些訝異,卻沒有多問,只問候一聲,李曦治點頭,讓面前一身繽紛的青年坐下了,給他丹藥服用,輕聲道:
“外頭不便多說,此處安定些,你的傷勢可還要緊?若是無妨,便說說來歷也好。”
青年點頭,恭聲道:
“屬下生于北海,本與一眾兄弟采霞服氣,逢上天漏水降的變局,有了突破筑基的契機。”
“我等本就族群稀稀落落,要突破筑基更是萬里挑一,沒想到天發大水,應勢而成,我等繞著天上的水柱飛行一周,被捉了大半,余下有九位弟兄突破筑基。”
“屬下第七。”
李曦治輕輕點頭,果然與自己預想的差別并不大,能成就這樣的霞鰩,十有八九就是那場天漏,這霞鰩繼續道:
“我等突破后便四散逃離,各往東南西北而去,我在東海游蕩了兩年,遂聽聞長兄成了烠孚劍仙的靈獸,心生投奔之意,便一路尋去北海。”
“誰知道在北海邊緣露了蹤跡,追追逃逃,一路上東奔西跑,見了誰都要被攆百里地,最后撞到了龍屬手里…便到了今日。”
李曦治輕輕頷首,開口道:
“北海劍仙?”
“正是。”
這霞鰩恭聲道:
“大人應該在此地有段時間了,半年多前有了消息,北海烠孚于翰海解羽地悟道,遂得劍意,北海震動,名傳四海!”
李曦治略有感嘆,默默點頭,輕聲道:
“劍意…難怪了,這位劍仙是何等修為。”
“這我卻不曉得…”
青年輕輕搖頭,橙色的翎羽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震動,他恭聲道:
“只怕不會太高,那蛟獸提著我見合云大人,聊了此事…說是如今領悟劍意之人,幾乎都是在紫府之前,在命神通之前…不知其中有什么關竅。”
李曦治輕輕點頭,自家先輩確實也是筑基時領悟的劍意,當下暗暗思量起來:
“上元真君成道,江南應該還有三位劍仙,如今都不顯露蹤跡了,除去萬昱劍門那位,其余在吳國,天下劍仙,怕湊不出十指之數。”
他扶著青年起來,打量一二,仔細問了,這霞鰩的修為不過初至筑基中期,可這速度快得可怕,若是全力爆發,恐怕能追上霞光云船。
李曦治和和氣氣地道:
“既然你第七,又是前輩送來,就叫李七云罷,今后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
“屬下聽命!”
李七云應聲而拜,很快取出丹藥默默療傷,李曦治則盤膝坐在洞府中的潭水一旁,靜靜盯著水面。
李烏梢不知怎地多了個青年,這老蛇也不問,默默閉目療傷,李曦治皺了皺眉:
‘至少東方合云沒有揭穿我的意思…紫府看不出箓氣的端倪,他還要用我,多半覺得是某位紫府的手段…’
他等了片刻,李烏梢問道:
“公子還出去么?”
李曦治微微一笑,雖然他絲毫不懼外頭的光煞,可方才扯出來的謊還是要圓上的,答道:
“我卻有些撐不住了,先化解體內光煞,休息一陣,再行定奪。”
洞中頓時靜下去,幾人安心修行,地脈中的光煞卻越來濃。
濃烈的光煞在地脈中穿梭,忽明忽暗,優雅青年靜靜坐在赤紅的大石之上,潔白的手搭在另一側,輕輕敲擊著。
若是李曦治在此,自然能認出此人是東方合云,他卻不曾離去,依舊在此處逗留。
“這般變動…恐怕是西晏與誰動手了。”
東方合云此刻的眼神失去了那股玩味的遮掩,更顯深邃,似乎有些左右為難。
“霞鰩的事無人發覺…送到李曦治手中剛好,也省得這打進青池的棋子吃虧,以為我只利用他。”
“只是他身上秘密還不少…長霞霧當真可以化解光煞么。”
東方合云年紀頗大,雖然他這種靈妖心態始終維持在青年,可他見過的事情也足夠多,讀過的功法足以比得上一個仙門的道藏。
“青池宗的長霞霧,鄰谷霞當年也修行過,他是沒有什么化解的功效…可李曦治祖上是魏李,攝光捉焰,化解光煞似乎也沒有什么大問題…”
他躊躇了一陣,確實也沒有發現李曦治有使用什么靈藥和法術的跡象,僅僅是盤膝而坐而已,那股疑慮終于慢慢的退下去,等了一陣,不見李曦治出來,這才起身,一路往地脈深處而去,暗忖起來。
“盈昃分了蒯離,卻沒有殺他,少陽雖然難判善惡,盈昃卻不是迂腐之人,恐怕還有其他的計較。”
東方合云的身影慢慢淡去,海面上的雷聲更響了。
平崖洲。
李周巍步入大殿之中,陳鴦從偏殿中引上三人,兩女一男,為首女子身著白衣,神色嫻靜,姿態典雅,看上去就家世不凡,輕聲道:
“江北沈氏沈雁青,見過家主。”
沈雁青是紫霈真人的弟子,又是沈家嫡女,身份高貴自然不必說,舉止之間頗有規矩,向著李周巍頷首。
稍后一女則著黃色羽衣,身材嬌小些,左右打量著,笑道:
“紫煙門衛丹鶯,見過家主。”
最后一男子沉默著拜了,看上去是護衛般的角色,一言不發地低頭,李周巍對幾人還算客氣,輕聲道:
“貴客臨門,未能遠迎,是我家的不是。”
客套話推了一句,沈雁青在側旁坐下了,夸了他幾句,這才輕聲道:
“不知清虹前輩何在?”
沈雁青很早之前就說過要前往李家拜訪,只是撞上了南北之爭,江邊打得不可開交,一直拖到了今日,李周巍曉得她是來見李清虹,答道:
“已經派人去請,若是姑祖不曾閉死關,等上片刻就會前來了。”
沈雁青微微點頭,笑著聊起別的,心中并不怕此行走空:
‘東海的事情越來越近,前輩應當不會閉死關。’
她遂尋些話題來,輕聲道:
“原本要與我父親前來見貴族的,可惜他早些日子就閉關突破紫府,未能成行。”
沈雁青聊了幾句,發覺身旁的紫煙門人衛丹鶯一言未發,連忙轉頭去看,衛丹鶯正直勾勾地往上看,表情有些復雜。
‘這…’
她不動聲色地碰了碰這女孩,衛丹鶯這才反應過來,低眉去看案上的茶。
衛丹鶯緊了緊袖子,如夢初醒,將目光從上首的少年臉上移開,心中這才后知后覺升起一種懼怕來:
“尋常男子吸引人要費不少心思…他卻毫不費力,吸引女人只要顧盼就可以了,他這么年輕,到底是從哪學來這副讓人沉醉的姿態的呢…”
她鎮定心神,重新去看這少年,發現那種姿態一點也尋不到了,輕輕松了口氣,飲了飲茶,恍惚之間惡毒又咄咄逼人地冒出來,衛丹鶯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怖:
“真是可怕,天下竟有如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