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后,望月湖。
湖洲上的陣光閃爍,倒映在青幽的湖水之中,大洲上空人來人往,流光你追我趕,在湖周停靠,一片繁華。
一片白色靈紗籠罩的云朵悄無聲息,從東方急速馳來,李清虹等著陳鉉豫在湖上停了,立刻出聲道謝:
“一路麻煩,真是多謝了前輩。”
“無妨。”
陳鉉豫按劍點頭,世家子弟慣著褶衣上藍色的束帶飄動,顯得瀟灑,輕聲道:
“無非在膝奉島周邊多轉了兩圈,花不得多少功夫,算不上麻煩。”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并不多說,拱手答道:
“我還須去一趟西邊大西塬,便不多叨擾。”
李清虹仔細看向他面色,溫聲答道:
“晚輩曉得了,前輩若是須停留多年,不在通漠郡,我便讓曦峻前去西邊拜訪。”
這話承得是陳鉉豫早些時候的邀請,事出有因,李清虹卻發覺他的目光飄動了一下,點頭道:
“好。”
他甩了藍底白紋的袖袍,行了禮駕著云往西邊去,李清虹目送他遠去,杏眼低下來,一時沉默。
李曦明一路過來兩只手都揣在袖袍里,似乎有些寒冷,李家兩人與陳鉉豫從膝奉島中飛過,并未發覺李曦峻的身影,可卻不是毫無所得。
膝奉島上空殘存的并火還在熊熊燃燒,灰紅色的云彩流淌,顯然不是什么好兆頭,那時陳鉉豫只看了兩眼,對著姑侄道:
“恐是并火修士身隕。”
李曦明聽了這話,心中已經涼了半截,乘風行了百里,三次躊躇回首,問道:
“兩位長輩可覺此處寒冷?”
李清虹一直沉默著,不曾應他。
從那處一路回來,李曦明只覺寒風朔朔,總覺得冷,李清虹一連叫了兩聲,他才恍然跟下去,一路飄飛回島上,赤黑色褶衣的李承遼迎上來,恭聲道:
“見過兩位長輩。”
李清虹邁步入了殿中,翻手收起長槍,李曦明靜靜跟進來,在一旁坐下了,李承遼遂把青池來人的事情說了。
李淵欽等人迎了弓回去,在霞光云船上等了一陣,終究沒有再下來,余下寧和棉等人入洲走動了幾日,代為告別,云船便離去了。
李清虹聽罷,心中微嘆,答道:
“這事情你做的不錯,也只能如此了,弓送回去自有一番爭執,不過與我家無關,看著就好。”
“青池之事如何?”
李清虹問了一句,李承遼立刻答道:
“南海與東海皆有動亂,鄰谷家怕是支持了司家,氣勢洶洶,前幾日多方商議,欲派曦治叔前去東海。”
李清虹頷首,李曦治既然沒有來家里問,那這些東西多半也不必李家插手,這頭的李承遼不見李曦峻歸來,心中略有疑惑,只是看兩人心情不佳,也不敢多問,輕聲道:
“這幾月以來,湖上總有一只火雀盤旋,時隱時現,似乎在等待尋覓什么,速度極快,我等拿不住它…”
“可曾傷人?”
李清虹問了一聲,見李承遼搖頭,擺手示意此事稍后再說,快步退下去,李曦明頓時坐不住了,告退一聲,極速往青杜山而去。
李清虹在殿中等了數十息,李曦明踏著明光匆匆忙忙地落進來,舒氣道:
“姑姑!曦峻的命玉無礙,僅是略有黯淡!”
李清虹見他神色一下光彩起來,不忍心多說,只輕輕點頭,心中暗忖:
“若是有紫府出手…那就未必會碎了…神通相擾之下,這小小的粗淺手段怎么夠看的!”
眼前的李曦明并非想不到這點,只看著李清虹沒有什么喜色,在一旁坐下,袖中的陽離赤雀旗翻來覆去,他把小旗取出,默默煉化起來。
等了一刻鐘,李清虹忽然抬起頭來,便見天空之中升起一道明亮朦朧的紅光,她端詳一息,持出槍來:
“恐怕是牡火妖物!”
姑侄倆駕風出陣,果然見陣外立著一只一人高的火雀,雙眼靈動,上下打量著姑侄二人,一身火焰朦朧,羽毛片片分明,氣息晦暗,看不出實力。
這鳥兒與尋常的雀不同,脖頸更長更為優美,翅膀也要稍大一些,兩眼呈現出金紅之色,朦朦朧朧的火光傳遞過來,燒得兩人臉上生疼。
不知對方底細,似乎也沒什么敵意,李清虹遂拱手道:
“不知道友…”
這火雀身前的火焰凝聚,化為屠鈞兩個古篆,口吐人言,聲音尖細:
“奉鈞蹇真人諭令前來,還請迎旨入陣。”
“鈞蹇真人?”
兩人愣了愣,雖然不曉得屠龍蹇有何吩咐,卻萬萬怠慢不得,李清虹識了那火焰,確是牡火一道,只是自家之前也沒接過他的命令,認不出這火雀是真是假。
李清虹身后的洲上大陣不過練氣級別,真要說起來對于他們這些筑基來說沒有什么防護力可言,倒也不怕誰入了陣,火雀看起來又像模像樣,于是按耐住心中的憂慮,輕聲道:
“請。”
“善!”
她的很是信任的舉動讓這火雀語氣緩和不少,在洲上大殿前停了,揮翅打斷兩人請她入殿的舉動,張開大口,吐出一物來。
“咚。”
李曦明面上都是牡火的火光,照耀著他的臉頰忽明忽暗,只覺得有一物‘撲通’一聲掉到他面前,墨黑色的玉盒在面前滾了一圈,立刻被他捉進手里。
他的靈識下一瞬便涌入其中,果然見到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白石,明光燦燦,如煙如霧,白色之間似乎有更明亮的復雜紋路,天光在匣子內部飄蕩翻涌,如同一盒亮白色的日光,僅僅是用靈識觸碰,已經讓李曦明仙基一陣動搖。
明方天石!
日思夜想的東西終于落入手中,李曦明瞳孔微微放大,狂喜地抬起頭來,火雀口中又噴出一道黑影。
李曦明只覺得這東西撲通一聲砸在面前,乃是人形之物,硬邦邦地砸倒在地,竟是一具尸體,面朝地面,一動不動。
青年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雪白長劍上,李曦明的雙眉痙攣般地皺起來了,眉毛下壓,眉頭上提,脖子極力向后仰,有些迷惘之色。
他呆若木雞,抱著墨黑色的玉盒在原地站著,彎下腰去扯著尸體的后領,李曦明將他翻過來,端詳著他的面容。
遂見此人面上白骨森森,焦黑一片,可殘留的兩頰上的細節和體型都能對應得上,他心中道:
“此人應是曦峻。”
李曦明將他抱起,發覺李曦峻頸上有兩條縫隙,應被斬了不止一次,他瞇起眼睛,那火雀嘰嘰喳喳地說著:
“…于是他殺了郭紅瑤、郭紅康,奪了靈物…又被郭紅漸撞見…重傷逃去,落在一小島上,遂被兩位散修撞見,被斬了腦袋…卻被他臨死前打死了…”
李曦明聽得云里霧里,心中一時覺得恨,又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恨,念頭在心里轉了一陣,發覺他最恨他李曦明自己。
他隱約聽見姑姑李清虹哽咽的謝聲,這火雀張了張口,震聲道:
“明方天石在此!如今兩清了!”
眼前火焰升騰,這鳥雀化為一道明亮朦朧的火焰升天而起,李曦明渾然不覺,可手中的尸體受了神通束縛才能保持完整,如今神通褪去,頓時迸出一股寒氣來。
這寒氣從李曦明的脖頸一直沖到他的臉鼻之間,他發覺手中一空,結實的觸感一下子散了,叮叮當當滾落一片紅色石頭,他伸手去撈,這東西卻已經順著他的衣袍咚咚的滾到地面上去。
他舉目去望,發覺地面上心肺脾肝一應俱全,全都是紅彤彤的石質,光滑透亮,躺在青石地板上,一股松香彌漫,漫天的白雪嘩啦啦飄揚。
這大雪從天際飄落下來,帶著一陣陣的松香,直往他的衣袍上落,李曦明肩上堆了雪,耳邊都是沙沙的響聲,忖道:
‘是了…他那時重傷將隕,服了地望血石救命。’
李曦明盯著雪中的血石看,似乎難以把這滿地滾落的紅色石頭與那個瀟灑俊俏的弟弟聯系在一起,耳邊卻傳來李清虹的聲音:
“明兒,收好東西。”
她取出玉盒來,把地上的心肝脾肺一一拾起,放入玉盒之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又捧了兩捧松雪,澆在上頭,輕聲道:
“我來收拾,你先收好東西。”
李曦明這才反應過來,把地上的東西一一拿起,通通抱在懷中,駕著明光飛出大洲,回頭來望,發覺洲上滿天飛雪,一股寒風從林中飛起,在天空中依依不舍地環繞三圈,徑直往東方去了。
李曦明把東西送回洞府之中,又急急忙忙地出來,駕風立在湖上,看完了這場大雪,天色漸明,這才緩步進了洞府之中。
幾樣東西靜靜地放在他案上,寒廩最為醒目,散發著陣陣的寒光,還有那古法器重明洞玄屏,已經化為原形,墨黑色的玉盒則擺在案旁,另一邊堆著赤礁島的法衣。
李曦明拿起這把雪白的長劍,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放在一旁,這才拿起那枚儲物袋。
李曦峻的儲物袋簡簡單單一片白色,李曦明同樣會李家的秘法,李曦峻也沒有特地設什么禁制,輕輕松松就解開了。
他靈識探入其中,看了一圈,發覺內里空蕩蕩,整整齊齊擺著幾塊靈石、幾枚符箓、丹藥,唯一貴重的就是那幾道巫道的金符,似乎已經用去了一張。
除去這些東西,唯獨余下一枚小小的玉盒,再無他物。
“這豈是筑基修士的儲物袋?他思慮最多,早有以性命換取此物的準備!這才把能留下的都留下了!”
李曦明如同被狠狠抽了一巴掌,面上的迷茫之色一下散了,一股難以遏制的哀慟從他的面上浮現,雙眼立刻閉住,牙關緊咬。
足足過了好一陣,他才緩過勁來,咳出兩口血,還不曾落地,在半空中已經幻化為種種明光升騰,消失不見。
李曦明在案旁歇了歇,直到日頭高升,這才抹了抹唇,從儲物袋中取出唯一的一枚玉盒,這東西不過巴掌大小,質地普通,摸起來涼冰冰。
他本以為這些東西是從赤礁島身上奪來的寶物,結果在玉盒上仔細一看,這東西就是李家的制式,是自家嫡系用來裝法器的玉盒。
李曦明思來想去,竟然想不出有什么東西是要李曦峻特地帶出去,而非留在家里的,喃喃道:
“莫非…莫非他留了什么東西在內?”
李曦明將玉盒放在臺上,兩手按在盒沿,輕輕一敲,這玉盒的蓋子便自己跳開了。
他望了一眼,瞳孔驟然放大,失聲道:
“你!”
李曦明的雙手顫抖,慢慢的將蓋子完全掀開,便見其中白綢墊底,放著一朵淺藍色的青金蘭花。
眼前的東西熟悉得很,可任憑李曦明想一千次一萬次,這東西也絕不應該出現在此處!
這法器是女子配飾,打造的極為精細美麗,一根根花蕊在陽光下煥發著光彩,每一片花瓣都舒展開,呈現出妙曼的姿態。
這東西如同一只惡毒的蝎子,狠狠地往他的臉上蟄了一口,李曦明哐當一聲站起,一邊用手去捂眼,一邊連連搖頭,如同喝醉了酒,一連退出三四步,坐倒在地。
“哐當!”
洞府中的玉桌玉凳打翻得遍地都是,那枚青金蘭花如同索命的惡鬼,緊跟著從案上掉下,滾了兩圈,正正落在他面前。
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這枚青金蘭花依舊有年少時那股妙曼的姿態,靜靜地躺在地上,大半的花葉上都帶著金光,花蕾的陰影照耀在地上,呈現出盛放之姿。
李曦明瞇眼瞧了瞧,從喉嚨中發出幾聲沙啞的吭聲,回憶中種種異樣、李曦峻時常的低眉斂色通通涌上心頭,那苦澀的聲音在耳邊浮現。
‘你做的好事,卻要我來收拾爛攤子。’
“難怪…難怪…你…你沒放她走!是了…你這般謹慎的人!你怎么會放她走!峻兒…你…你!”
他慢慢把脖子抬起來,發出一陣似哀似泣的低聲:
“你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