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
某個老舊的居民區。
鄧睿背著書包,獨自站在街邊,身旁立了一個高出膝蓋一小截的行李箱。
在他腳下,周遭路燈投射的陰影如蓮花一般綻放。
“小睿,你站路邊做什么,不回家嗎?”
一道年邁的聲音傳入鄧睿耳中。
回過頭,順著聲音的來處望去。
班駁的光影中,一位矮小瘦弱的身影朝他走來,緩慢的腳步伴隨著一陣一陣的“咔嗒咔嗒”聲響。
不多時,身影走出黑暗,來到燈光下,站在鄧睿跟前。
來人鄧睿認得,是住同一幢單元樓的婆婆,全名不清楚,只知道姓梁。
如霜浸染的白發,層層交迭的皺紋,好似枯木般干癟的雙手,深褐色的皮膚上零星散落著大大小小的老人斑。
老人宛若一本史書,以己身刻錄下歲月走過的痕跡。
“晚上好,梁奶奶。”鄧睿禮貌的打了聲招呼,瞧見她拽了一個鼓囊囊的袋子,便笑著道:“您又去撿瓶子了?”
梁奶奶露出和藹的笑容,回道:“閑不住,撿點塑料瓶、易拉罐,補貼下家用。”
話雖如此,據鄧睿所知,梁奶奶家的條件不僅一點不差,相反還很不錯。
逢年過節,鄧睿都會看見一輛白色路虎出現在附近的停車位,就是梁奶奶家的。
至于家庭條件好為什么還要去外邊撿瓶子,天曉得。
或許是過去經歷使然,或許真如梁奶奶所說,閑不住,撿來打發時間。
“你這身行頭,”梁奶奶自上而下打量一番鄧睿,又瞅了眼旁邊的行李箱,“是準備去旅游?”
“學校過兩天就要開學了,哪有時間去旅游?”鄧睿好笑道。
“瞧我這記性!上了歲數,腦子不好使,忘記你已經是個大學生了!對了,你在哪里上大學來著?”
“首都,五道口技校。”
“五道口技校?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學啊!很難考吧?”
“是挺難考的。”
數年如一日的努力與堅持,期間形形色色的誘惑,還要與幾十萬的對手爭渡,不難是不可能的。
梁奶奶突然往前一步,抓住鄧睿的手腕,順著手臂一路往上捏了幾下,眉頭微蹙,半是心疼半是責怪道:“好歹是個一米七一米八的小伙,胳膊居然這么細,是學校的伙食不行,還是你想省錢不吃飯?”
“奶奶,您第一天認識我?我向來是這個體型,吃不胖的。”
鄧睿有點無奈,他家雖然困難,但遠不至于吃不起飯,況且學校飯堂物價本就不高,學校又有政策補貼,一日三餐完全不愁。
梁奶奶像是沒聽見一般,從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鈔票,小到一角,大到一百,抽了兩張面額最大的,強行塞到鄧睿手上。
“奶奶給你錢,到了學校那邊多買點牛奶和水果吃,把身子補起來,都讀大學還這么瘦,可不招女孩子喜歡。”
最好不招女孩子喜歡,省得麻煩。
這話鄧睿也就心里念叨,嘴上是不敢說的,說了百分百挨訓。
“謝謝奶奶,我會買的。”
看著鄧睿把錢收入口袋,梁奶奶才再度笑起來。
“你下次回來是什么時候,清明、五一、還是暑假?”
鄧睿猶豫片刻,回道:“我可能到明年的寒假才會回來。”
“清明、五一就算了,暑假也不回?”
“暑假很忙,要參加比賽,又要打暑期工,沒時間。”
“別人家的孩子上了大學都是閑之又閑,你倒好,反著來,比高中更忙了,相差上千公里,見都見不著。”梁奶奶的語氣滿是抱怨。
鄧睿只是笑笑不說話。
“唉,算了,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你是學生,終究是以學習為主。”
“多謝奶奶諒解。”
“不過,事先聲明,要是明年我沒看到你長肉,還像現在這么瘦,我就找你媽去!聽清楚沒?”
鄧睿一陣頭疼。
老人家不過分的要求能拒絕嗎?
顯然是不能的。
“我盡力而為。”
一連聽了近五分鐘的訓話,鄧睿終于送走梁奶奶這尊大佛。
望著她一點點遠去的背影,鄧睿發出由衷的感慨。
“老人家,真可怕啊!”
說不得,罵不得,還逃不掉,獨一檔的硬控神器。
鄧睿伸手進口袋,指尖觸碰到兩張稍顯破舊的鈔票。
一些他以為已經忘卻,實則埋藏心底的畫面斷斷續續的浮上心頭。
自打有記憶起,就存在了梁奶奶的身影,兩人沒有血緣關系,卻勝似有血緣關系。
小的時候,鄧睿老愛跑梁奶奶家,基本一天一趟,因為有好吃的。
夏天的涼粉和糖水,冬天的紅薯和炒板栗,還有隔三差五的特色糕點與吃不完的當季水果。
后來上了初中,學業繁重,天天早七晚九,周末也鮮有歇息,去梁奶奶家的次數少了,關系漸漸生疏,然后某一天,再也沒進過梁奶奶的家門。
如今看來,生疏的其實只有自己,對于梁奶奶,他們關系依舊如初,依舊是好好老人與好好小孩。
鄧睿望向梁奶奶家所在的位置,循著記憶追溯過往,想要記起梁奶奶家的模樣。
具體細節已然模糊不清,只剩下帶有光暈的朦朧的美好。
“明年春節,去梁奶奶拜個年吧!”
約莫過了十分鐘。
一輛黑色的SUV出現在道路盡頭,不一會就停靠在鄧睿跟前。
車后門開啟,王菱花從車內跳下來。
“不好意思,剛剛走錯路,讓你久等了。”
時隔數天,王菱花看不出有什么變化,一樣的干凈,漂亮。
鄧睿搖搖頭,示意她不用在意,轉而問道:“行李放哪里?”
“放后備箱。”
兩人來到后邊,后備箱的門自動打開。從門沿處,鄧睿認出了車的牌子與型號。
理想L9
也不知道這車落地價是多少。
三十萬能買到嗎?
放好行李,兩人先后上車。
王菱花先行坐里側座位,鄧睿后上坐外邊座位。
剛一上車,鄧睿就打了一激靈。
有兩雙眼睛在看著他,分別來自主駕與副駕。
車內光線昏暗,能見度低,鄧睿看不清人臉的模樣,但能分辨大體輪廓,主駕是中年男性,副駕是中年女性。
初下判斷,這兩位應該是王菱花的父母。
出于禮儀,鄧睿先行開口打招呼。
“叔叔,阿姨,晚上好。”
王父點頭以作回應,王母則是開口回道:“晚上好。”
王菱花和鄧睿安穩落座,并系上安全帶,車子隨后啟動出發。
駛出路況復雜的居民區,進入開闊平穩的快速路。
鄧睿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靜靜的發呆。
搭乘交通工具的時間總是無聊的,而打發無聊時間最好的方法,就是放空大腦,想象自己是一條咸魚,一動不動的躺在案板上,仰望星空。
突然,漆黑的星空亮如白晝。
鄧睿回過神,發現是王菱花將手機舉到他面前,鼻尖距離屏幕不超過五厘米。
“鄧睿,你吃過這個嗎?”
“你拿遠點,太近了,看不清。”
“哦。”王菱花拿著手機往后稍稍。
呈現在鄧睿眼前的是一張照片。
四四方方的木桌子,中間擺了一口銅鍋,鍋分兩半,一清一紅,十數樣食材圍在四周,近乎占據整個桌面。
“這不很常見的火鍋嗎?”
“不不不,這可是首都的火鍋。”
“和我們本地的有什么不同?”
王菱花將手機收回去,幽幽的藍光照亮了她一本正經的臉蛋。
“聽說首都的更地道。”
鄧睿一時語塞,不知作何回應。
“地道是什么味道?”
“沒吃過,不曉得,有機會我帶你整一頓。”
主駕駛的王父聽聞此言,不自覺的坐直身子,調低了車載音響的音量。
副駕的王母也稍微側下頭,注意力轉向后排兩人。
“鄧睿,你是之前春華高中的鄧睿?”
王母的插話讓鄧睿有些許意外。
“阿姨認得我?”
“認得,怎么不認得?”王母笑了笑,道:“回回考試的第一名,次次家長會都上臺演講,分享學習經驗,你說我能不認得嗎?”
“高中生的小打小鬧,不值一提,讓阿姨見笑了。”鄧睿謙虛道。
一旁的王菱花無語的翻了個白眼。
原以為鄧睿是個老實人,結果還是個裝逼犯。
“聽說你被五道口技校錄取了,選的什么專業?”王母又問道。
“土木工程。”鄧睿如實回道。
這時,王父插話進來,說道:“土木工程,近些年的就業環境不大行啊!沒以前那么吃香了。以前是沒出校門,就有人上門追著搶,現在是僧多粥少,大把畢業即轉行。”
鄧睿稍作斟酌,回道:“還好吧!一個行業不可能永遠吃紅利,有輝煌,就會有落寞。早十幾年,房地產蓬勃發展,如日中天,與之息息相關的土木工程地位跟著水漲船高。如今房地產野蠻發展的勢頭過去,陷入低迷,土木工程的熱度也自然而然的冷卻消退。
不過,土木工程只是回到了它該在位置,并不代表它要死了。衣食住行,人生四大基本需求,除非人類滅絕,不然土木工程就不可能沒有生存土壤。除此之外,我國是個基建大國,年年都會有大工程,舊城改造,新城開發,還有國外援助,只要腦子里有知識,吃得住苦,土木工程不難就業。”
提到吃虧,王菱花想起網上看到,土木從入職到提桶跑路。
“你們土木工程,畢業后是不是一定要下工地打灰?”
鄧睿搞不清楚,王菱花是真心好奇,還是借故調侃。
“那我問你,你們讀法律的,畢業后是不是一定要上法庭打官司?”
“肯定不是啊!上法庭打官司的是檢察官、法官和訴訟律師,其余從事企業法務,和體制內非司法系統的公務員用不著上庭。”
鄧睿照著王菱花的語句,回道:“我們土木也是一樣的道理,從事施工單位一線工作的才需要下工地打灰,后方的設計、科研、管理并不用,起碼不用天天下,就算下工地也不需要親自動手打灰。”
王菱花面露沉思,道:“如果我沒記錯,你是從事橋梁社交方面的工作?”
“你又知道?”鄧睿倍感詫異。
“你說過。”
“有嗎?”鄧睿翻找記憶,卻是一片空白,“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記得?”
“去年高三寒假結束,大神請我們吃飯。”王菱花提醒道。
“你這么一說,我就記起來了。好像你當時前路未清,要哭……”
王菱花曲指成爪,牢牢擒住鄧睿肩膀,微笑道:“不該記的事情,就乖乖忘記,好嗎?”
車窗外閃過的燈光打在王菱花臉上,明明嘴角含笑,卻是格外的滲人。
出于對人生安全的考慮,鄧睿老實的點了點頭。
“很好。”王菱花松開鄧睿肩膀,收斂笑容,“你這種搞設計的,就業單位和上升途徑大概是個什么樣?”
“我知道的有兩種,一是設計院,二是高校科研團隊,前者接甲方爸爸的單子,后者教書育人搞研發,有時也會和設計院合作攻堅。”
“工作內容呢?就坐辦公室,對著電腦畫圖?”
“設計一座橋,涉及很多領域,畫結構圖不過是其中之一,其外的還有探查橋梁所在位置的水文和地質條件,橋梁的結構選擇,抗風抗震設計,施工方法與可行性分析等等,這些都不是單靠畫圖能解決的,得反復討論和實地檢測。”
“一聽就頭大,還好我沒選工科專業。”王菱花慶幸道。
鄧睿挑了挑眉,問道:“你們讀法律的,比工科輕松?”
想到學校宿舍書架上幾本起步就是一個指節厚的法學書,王菱花心里小小的幸災樂禍頓時沒了。
“唉,讀書真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