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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給我送了隊女樂?什么意思?”
營地里,朱文奎傻眼地問。
“準確來說,不是要送給您,而是朝廷里討論之后,陛下決定交給您來安排如何處置。”勒貝格對他解釋道。
“啊?”
“之戰的交戰中,我們擊敗了勃蘭登堡公爵弗雷德里希的軍隊,抓到了很多俘虜,還繳獲了一些戰利品。俘虜的去處,目前都已經談好了。”勒貝格介紹道:“主教閣下和條頓騎士團簽訂了協議,這些人會在下個月抵達但澤,參與騎士團的軍事行動。大部分戰利品,也分發完成了。不過,還是有一些,不知道怎么處理。”
“這些女樂,就是戰利品的一部分。”他指了指旁邊一群嚇得花容失色的意大利少女:“一開始,朝廷是準備處決她們的,不過漢斯爵士等人求情,所以就暫且放過,讓我帶到這邊來了。”
“啊?”朱文奎還是沒理解:“她們干了什么?點了火藥庫了么?”
“沒有,就是在勃蘭登堡公爵的營寨里發現的。沒有什么火藥。啊不是……我說火藥干什么。”勒貝格差點被他帶歪:“是因為討論怎么進行善后的時候,黃子澄大人說了個典故。”
“他給我們說,古典時代塞里斯最偉大的哲學家孔夫子,曾經擔任過魯邊伯的執政官。旁邊的齊邊伯,是當時的強力諸侯,也是他們最大的競爭者。因為孔夫子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齊邊伯十分憂慮,就召集廷臣們商量對策。”
“一名大臣于是建議道:‘我聽說國家安定之后,驕奢淫逸必然產生。請將貌美而有才藝的女樂送給魯國國君,倘若他有幸接受,必然會懈怠政事,從而疏遠孔子。孔子被疏遠,必然會因失望而離開魯國,去往別的國家,主公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齊邊伯深以為然,于是挑選了女子樂舞隊,和一批華貴的駿馬,送給了魯邊伯,和他的主要封臣們。”
“魯邊伯和他的宮相季孫氏,果然開始沉迷享樂。孔夫子對他們進行了規勸,說女樂和文馬,都是腐蝕人心之物,尤其是女樂,更具威脅,必須謹慎地遠離。邊伯和季孫氏卻不以為然,整日沉迷女樂,甚至連續三天不上朝,連祭祀用的面包和葡萄酒都沒有及時分發。孔夫子十分遺憾,認為魯邊伯君臣已經被女色迷惑,失去了虔誠和熱忱。到了如此程度,已經沒救了,于是辭去官職,就此離開了這里。”
“哦哦,這個故事我也知道,就是魯國受齊國女樂的事情吧——雖然您好像把一些細節記串了。”朱文奎點點頭:“不過之后呢?他意思是?”
“黃大人認為,沉迷女樂是不祥的征兆,連圣人都無法阻止。可見這件事物的邪惡。”勒貝格告訴他:“所以,他建議,參考孔夫子在會盟的時候,對齊邊伯招來的蠻族的辦法,也就是,處決這些女樂,以此消除禍根,也向天下人展示我們大明的決心。”
“這也能套上啊。”朱文奎反應過來了。
“是啊——雖然我也不太懂。”勒貝格搖頭說道:“不過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吧。而且漢斯爵士也說,如果這些人是善良的,那我們就留下她們;如果這些人是邪惡的,那我們就學故事里那個齊邊伯,把她們送給敵人不就行了?為什么非要動刀動槍的……”
“也對哎。”
“是吧,我們也覺得是這樣。所以大家都勸陛下,用不著搞這么夸張。但是我們天天要急行軍,其他人等,其實都安排好了,就剩她們了。也不知道怎么帶,索性就讓我借著來訪的機會,給您了。”
“哦……哎?道衍師父已經安排好其他人了?”朱文奎一時又沒反應過來:“這么快?”
“是的,在戰前,我們向北行軍的時候,主教閣下就通過羅馬人的關系,聯絡了漢薩商人和條頓騎士團。”勒貝格告訴他:“他給我們說,波蘭人去年和羅馬交戰,吃了大虧,所以這次不太可能直接去硬撞人家防線。但要是不動,也不行。”
“主教說,波蘭這個國家很奇怪,他們實力不弱,但國內的勢力非常眾多,王國也很松散,即使三桓、七穆掌權的時代,史書里也罕有這種狀況,能給大家參考。”
“所以,波蘭人必須找一個堅定的理念,尋找一個共同敵人,這樣,才能把大家暫時團結起來。”
“以往,有強勢的國王統治的時候,波蘭內部風氣很開明,沒有這么多排外的情況。但后來王權衰落,缺乏一個有能力又穩定的統治者,國內的風氣就發生了變化。這幾十年,波蘭人開始越來越瘋狂、極端,想來,就是如此原因。”
“但是,就算找個敵人,也得保證自己能打贏。因為戰爭勝敗和情緒無關,不是狂熱起來就能保證勝利的。相反,要是一直輸,哪怕狂信徒也會覺得,是不是有點問題了。所以,還得盡量找個軟柿子去捏,才符合大家的共同利益。”
“在東方,紫帳汗國正在推行改革,一大批羅斯人都投入了他們的麾下,連一些羅斯王公,都愈發向紫帳靠攏。如果放任他們進行整合,就等于在這個戰略方向,多出一個強大的威脅。決策層的波蘭和立陶宛貴族,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趁這邊立足未穩,出兵攻打他們,打亂紫帳汗國的計劃。”
“在西方,西吉斯蒙德等人到處散播謠言,說紫帳汗國心懷叵測,想要統一整個歐陸,消滅公教教會,而我們就是他們進行侵略的馬前卒,和制造事端的工具。很多人都相信這一點,而不管真假,波蘭人如果抓住這個名號,參與針對我們的十字軍,也算是給其他展示,他們一直在恪守自己‘守衛信仰,反對紫帳汗國’的名號。”
“我能理解波蘭人喜歡這個旗號,不過這個說法好怪啊……”朱文奎無奈地搖搖頭:“為什么統一歐陸算是心懷叵測?有志向想要統一,還是什么壞事么?哪怕這樣的人在敵對方,也只能說是各為其主,不能說人家相統一就錯吧。”
“我也說不好。按理說,羅馬不就是個統一的國家么?大家平日里,都挺喜歡自比羅馬,而且整體都在互相吹噓,說自己才是羅馬的真正繼承人。為什么反感統一,我其實也不知道。”勒貝格突然聽到他這個問題,一時也有些錯愕。想了想,只能答道:“可能,歐洲就是這個風氣吧……”
“你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來家鄉一個典故。”朱文奎撓了撓頭,說道:“說是在春秋——也就是古典時代早期,塞里斯南方的楚國,有個大貴族叫葉公。這個人非常喜歡龍,衣帶鉤、酒器上刻著龍,居室里雕鏤裝飾的也是龍。”
“他這么喜愛龍,被天上的真龍知道后,便從天上下降到葉公家里,龍頭搭在窗臺上探望,龍尾伸到了廳堂里。葉公一看是真龍,轉身就跑,嚇得他像失了魂似的,恐懼而神色不定。由此看來,葉公并不是真的喜歡龍,他喜歡的只不過是那些像龍卻不是龍的東西罷了。”
“歐洲人真的喜歡羅馬么?我看也不盡然。我在大都待得時間也不短了,知道大秦國——就是羅馬的狀態;也跟著黃老先生和郭康他們,出訪過幾個歐洲國家,去開拓視野。后來還專門出行過幾次,去拜見父王。他們的狀態,我不敢說完全能理解,也大概見識過各種情況。”
“多年以來,市民們喜歡的廣場雕塑和噴泉等公共設施,都在模仿羅馬風格;貴族、商人喜歡的豪宅和藝術品,都在效法羅馬的風格;文人們吟誦的詩歌樂曲和戲劇,都在贊頌和懷念羅馬的輝煌偉大;國王和大貴族們追溯自己的家譜、稱頌自己的神圣權力,也都無時無刻不把羅馬的掛在嘴上。”
“結果,羅馬突然又出現在世間,那永恒之城,似乎又從天上降臨到了地上。元老院的使者不斷拜訪各個王國和領地,軍團兵開進了各個要地。歐洲人一看是真的羅馬,也嚇得失魂落魄,整天戰戰兢兢,甚至討論要合伙對抗羅馬,最好趁早把他按死。”
“由此看來,歐洲人難道就喜歡羅馬么?我看可不見得。他們喜歡的,只不過是那些像羅馬卻不是羅馬的東西,以此來滿足自己廉價的情緒需求,讓自己好像是一個體面的、找得到祖先和世系,有歷史可供懷念的人一樣。”
“呃,您說的話,和您父親一樣有……攻擊力。”勒貝格咋舌道:“如果需要激怒帝國貴族們,說不定您可以把這段也寫進去。”
“不過這個說法,確實有道理。而且很多時候,我們自己都沒想到。”他思考了片刻,說:“您看我剛才說的這個‘帝國’,其實就是個大家默認的名詞。雖然很長時間里,君士坦丁堡的、希臘人的拜占庭帝國,和阿勒曼尼地區,德意志人的神圣羅馬帝國,是同時存在的,但是在人們眼中,依然只有一個帝國。”
“所以,雖然一些學者會特意標注出‘德意志的羅馬帝國’之類的名詞,以作區分,但大家平時還真的很少去認真分析——一般來說,‘帝國’就是個特指。尤其是希臘人衰落之后,大家更是不怎么考慮其他選項的問題了。直到現在,都是如此。”
“我看過早年的文件。當初,紫帳汗國還在保加利亞定都的時候,少有的那些外交公文上,就是喊他們‘紫帳汗國’,而不是羅馬的。但是,在定都君士坦丁堡幾十年后,直接把他們叫做羅馬人的,已經越來越多了。而且,東方人入主君士坦丁堡,還有個附帶影響,就是他們確實取代了希臘人的統治地位。再把東帝國稱為‘希臘帝國’或者‘希臘人的拜占庭帝國’,反而完全不合適了。”
“但是,隨著時間推移,我發現,‘德意志民族’的概念,其實也和希臘人一樣,在強化;而東帝國,卻形成了一個在希臘人之外、由眾多民族聚集成的新的‘羅馬人’群體。這些羅馬人,其實不同于古典時代的羅馬,而是更像當今的其他民族,或者說,是一個當代民族群體的概念了。但他們又確實和古典羅馬有聯系,自認為就是羅馬人。他們叫羅馬,好像也沒什么問題。”
“確實是這樣。”朱文奎也點點頭:“我感覺,隨著時間推移,周圍其他民族,乃至他們的敵人,也開始將他們統稱為羅馬了——要不然也沒有其他確切稱呼,因為他們確實已經不是典型的蒙古人、保加利亞人、或者希臘人了。我們在文書里,就把他們稱為大秦國,而不是拂菻國或者羅姆國。原因也差不多,除此之外,確實找不到更確切的詞。”
“這可能就是一種——大家都認為如此,那么事情就會如此發展的例子吧。”勒貝格撓了撓頭:“在外交上,如今甚至會出現‘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被稱為‘帝國’,而‘東方人主導的復興的東帝國’被稱為‘羅馬’,這種奇怪的現象。而且這些問題要是細究起來,其實還挺麻煩的……”
“而且,我的一些西歐同行給我說,現在這個‘羅馬’,其實比古羅馬更嚇人。”他告訴朱文奎:“之前喝酒的時候,那幾個大使像我抱怨,說現在這個‘羅馬’——或者說之前稱為紫帳汗國的東帝國,其實根本不像大家了解的那個羅馬。”
“雖然天天說西歐的文教水平不太行,但這幾個人,都是當地的精英人物,從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高等教育階段,還在意大利和君士坦丁堡的大學里進修過,可以說是當今西歐頂級的文人了。”
“但在他們看來,現在的羅馬,更像是某種比古羅馬要更加強大的存在,硬要把他那來路不明、無法理解的強大力量,強行套進古羅馬的皮套中,然后冒充古羅馬行動,甚至會逼迫大家必須承認他的羅馬身份。”
“這種違和感,認真觀察起來,其實到處都在,甚至比古羅馬本身還要嚇人。”他搖搖頭:“我自己有時候都感覺,可能不是他們單純在……那個典故怎么說來著,葉公好龍?可能是有什么本質上的要素,真的嚇到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