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正統大汗阿里不鴿
傍晚，開羅城西的一處小院落前，兩輛大車停了下來。梅爾特姆跳下車，招呼車上的其他人都下來。
“這是什么地方啊？”喬安娜跟著她跳下車，問道。
“這就是娜菲莎的家。”讓娜女俠在后面回答：“就是我給你說的那個當卡迪的姑娘。以前在埃及的時候，就是我的老朋友了。”
“你們都認識啊？”喬安娜意外地說。
“我以前在埃及待過一段時間么。我們嬤嬤經常帶我來這里拜訪。”讓娜女俠輕松地回答：“論起來，這邊的宗教建筑和人員，我可能比她還熟悉呢。”
她指了指梅爾特姆，笑道。
“娜菲莎的父親生前是位知名的學者，和我的老師認識。”梅爾特姆對喬安娜解釋道：“我來埃及的次數不多，不過每次來都能看到她。可惜，她的父親和哥哥，都在前幾年的‘鼠疫’里去世了。她運氣比較好，活了下來，就接手了這份工作。”
“‘鼠疫’？我漢語學的不太好，這是什么？”喬安娜一問三不知的樣子。
“就是你們說的黑死病。”梅爾特姆告訴她：“阿拉伯語里，不叫這個名字，一般會用‘巨大毀滅’來稱呼這類嚴重的瘟疫。不過這一百年來，最嚴重的瘟疫，應該都是這種疾病了。至于鼠疫這個名字，是康哥哥告訴我的。他說，這些瘟疫，應該都是同一類疾病的表現。因為瘟疫來源于老鼠身上的蟲子，所以就叫鼠疫了。”
“是這樣么？研究黑死病的人很多，我都聽說過不少人的理論。不過這種思路，我之前確實沒見人提過。”讓娜好奇地插嘴道：“小蟲子？好奇怪的想法……”
“康哥哥說的還能有錯么。”梅爾特姆不以為然：“那是你們的學者太孤陋寡聞了。還得多學習一下啊。”
她說完，故作深沉地搖了搖頭，背著手，走到后車那里。車上，下來幾個人，梅爾特姆就吩咐他們，把車上的東西都卸下來，待會兒搬到院落里去。讓娜女俠敲開門，帶著大家進入了院子。
前來開門的，是個穿著當地常見的大袍子，帶著面紗的年輕姑娘。讓娜女俠和她打了個招呼，梅爾特姆也和她相互躬身問候。隨后，她們又把喬安娜介紹給她。
“娜菲莎，我們收集到了一些古董，想借你家院子放一下。”讓娜說：“這兩天，在開羅這邊行動，估計會比較不便，所以可能得放一段時間了。”
“是什么古董啊？”娜菲莎好奇地問。
“前幾天不是在拆巴布祖維拉么。那個城門里，拆出來不少法蒂瑪王朝時代的遺物。其中有幾件，時代很久遠，估計是當時特意收集過來的，也比較有價值。”梅爾特姆說：“哈利利巴扎旁邊的那幾個老頭，一直想把這些古董都破壞掉。我的幾個朋友聽說之后，就出錢把它們買了下來。”
“但是這段時間，城內外的交通還在管制，我們這些老熟人，也不方便出頭，大張旗鼓運東西了。要是還放在工地的話，那幫人還得天天來鬧，而且他們還出了工人幫忙，也不好轟走。臺吉給我說，不如換個地方放著，大家眼不見心不煩，不就行了。我就想到你這兒了。”
她說著，身后的幾個人，就開始往院子里，搬運石頭了。
“……我還沒答應呢，你這就開工了。”娜菲莎無語地說。
“哎呀，我知道好姐姐你肯定會答應的么。”梅爾特姆直接抓著她的手，撒嬌起來。
娜菲莎一時不知所措，讓娜和喬安娜都忍不住在旁邊偷笑。后面搬石頭的阿薩辛派成員，都經過嚴格訓練的精銳，所以并沒有跟著笑，只是繃著臉，不斷朝這兒打量。
“好吧，好吧。”娜菲莎只能軟了下來：“反正這幾天，我估計城里得大亂一陣，應該也沒人來這邊拜訪了。不過說好，你可不能放太久。這都是什葉派的東西吧？要是下次老優素福過來，看到我院子里一堆這種東西，估計能氣暈過去……”
“放心。用不了多久的。”梅爾特姆連忙說道：“倒是你這邊，有什么消息么？為什么說城里會大亂一陣了？”
“這不是肯定的么。”娜菲莎聳聳肩：“這幾天，羅馬官員不斷在城里發布命令和告示，但根本沒人理他們。我估計，他們忍不了太久，就會對那些明里暗里的反對者動手了。”
“他們不是一直在約束士兵么？”讓娜好奇地問：“羅馬人的紀律特別森嚴，士兵沒有命令，也不可能對城里人動手。你怎么確定他們會忍不住的啊？”
“戰爭的開銷可太大了，這么花錢還有風險的行動，肯定是有足夠的好處，大家才會去做。所以，戰爭結束之后，勝利者都會四處劫掠，這樣才能回本。”娜菲莎回答：“他們沒有直接劫掠財物，那就說明他們想要更值錢的東西，以至于能抵御直接發財的誘惑。之前那一堆命令和通知，應該都是為了這個目標服務的。”
“啊，聽起來好有道理。”梅爾特姆驚訝地說：“還能這么想啊……”
“這就是簡單的利害關系罷了。一個人去做事，可能是出于信仰；但一群人做事，肯定是要有什么好處。從古時候開始，就概莫能外，哪怕是圣人，要組織人做事，也是得發錢的。”娜菲莎回答：“你也是管過事情的人，我一說，應該就能想到了。”
“我倒是沒想過，用這個思路去推斷他們的行動。”梅爾特姆好奇道：“那你覺得他們接下來會怎么做？”
“平時社區里兩個人爭奪錢財，就能吵得不可開交了；兩個商人爭奪進貨渠道，更是恨不得把對方全部落殺光。”娜菲莎搖頭說道：
“你想，不讓人得到錢財，就能激起如此大的仇恨了。他們所求的東西，如果比錢更寶貴，那要是被人破壞，得有多氣憤？能做出的事情，得有多劇烈呢？”
“我估計，羅馬人是憋不了太久的。之前保持沉默，應該也是在進行準備。所以這幾天，我已經給鄰里們說好，讓他們不要隨便外出。必需的物資，也趕緊備齊，這段時間就不要再去大巴扎了。”她看了看其他幾人：“你們和羅馬高層有所往來，應該知道更多吧？”
“我們了解的，其實也不多——可能還不如你警惕呢。”讓娜笑道：“郭公子和文奎這幾天很是發愁，不過也就這種程度了。你不說，我恐怕都想不到，事情居然這么嚴重。”
“我只是個普通的基層教法官。我父親在的時候，還能通過愛資哈爾大學的關系，求見下管這邊城區的埃米爾，向他反映情況，請求幫助——其實大部分時候也是石沉大海，偶爾能有用一回，也不錯了吧……”娜菲莎無奈地攤攤手：“父親去世之后，就連這重關系都沒了。世間便是如此：我們這種小人物，只是求生就很困難了，也不敢不警惕啊。”
“你們要是知道什么情況，請一定要和我說一下。”她又特意說道：“我們這邊天天擔驚受怕的，可真不容易。”
“之前他們招募人手的時候，你們怎么不過去？”喬安娜和她并不熟，但聽到這，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時候，誰先出頭，誰就會被他們優先當做自己人。要是攀上這重關系，也就不用害怕什么了。他們肯定還得給你們更多好處呢。”
“說是這么說，我可不敢。”娜菲莎連連搖頭：“好處肯定有，這個我是相信，但就算給我們，我們也守不住啊。”
“埃及這地方，統治者經常變換，但就算數量最多的時候，到地方上任職的馬穆魯克，也只是充當領主，管理封地。”她告訴喬安娜：“所以，地方上實際掌權的人，變化并沒有這么明顯。有些家族，甚至是從法蒂瑪時代，一直延續下來的地頭蛇。這些人，才有資格去拿這個好處。”
“我要是出頭，去響應號召，羅馬人確實很可能給我獎勵，乃至分一些獲利的渠道給我們——他們現在剛來，需要樹立威信，應該不至于這么摳門。但他們會一直留在這里么？我這邊能說動的人，也就一條街的鄰居。怎么和他們斗啊？”
“哦，你是怕羅馬人照看不上的時候，那些人來報復是吧。”喬安娜明白了：“這倒是可以理解。我家鄉的城邦里，各種仇殺層出不窮，有些也就是為了爭奪一點利潤空間。你們要是實力不足，確實很危險啊。”
“按之前打出去的旗號，他們確實不會待很長時間。”梅爾特姆想了想，嘆氣道：“哎，要是我們實力更雄厚一些就好了。”
“他們就算不走，情況也改變不了多少。”娜菲莎解釋道：“他們有的是辦法對付我們，哪怕一些商業和輿論上的手段，都夠受的了，羅馬人總不可能和親爹一樣，事事都照看著。”
“而且，一開始可能還好，后面立足下來之后，就算敵視我們的人，使用暴力手段，干掉我們一批人，也未必會有人給我們出頭。”
“不至于吧。”喬安娜一時沒反應過來，驚訝地說。
“掌權的人，永遠都是優先顧及利益。”娜菲莎回答道：“我們確實是率先歸附的‘自己人’，但只有在他們立足不穩的時候，才需要這么一個榜樣，號召大家投靠自己，以此建立統治。等他們站穩腳跟之后，我們的重要程度就降低了。”
“這個時候，我們這些‘自己人’，帶來的收益，已經是固定的，不可能取得很快的增長。而那些地頭蛇的配合，才能帶來更多的額外好處。那統治者肯定會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犧牲一下我們的利益，換取他們的合作。”
“埃及這邊，部族和大家族之間的競爭和仇殺，也一直很激烈。就算他們動手干掉我們，上頭估計也最多表達下遺憾，要求那邊交出個替罪羊。這種事情，埃及歷史上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了。我們普通百姓，也沒法做什么。”
“所以，羅馬人的獎勵再高，我估計也不會有幾個人同意的。畢竟能賺到的好處，攤到每個人頭上，其實并沒有多少。那些收入的提升，伴隨的代價，卻是整個生計，乃至性命的風險。除非是快要餓死的人，否則恐怕不會有多少人心動吧。”
“啊，原來是這樣啊……”喬安娜沉吟起來。
“其他人的想法，未必和我一樣，但大家肯定都各有各的顧慮，所以沒有多少人響應，才是正常情況。”娜菲莎說：“在開羅城外，有一些很古老的巨大錐形建筑，你們來的時候，看到了么？”
“那些金字塔？我們都知道的。”讓娜點點頭。
“據說，那個時代，還是埃及人的國王統治自己。而那之后，我們被各路人馬，已經統治了不知多久了；上頭的國王、蘇丹、哈里發，也不知道換了多少輪了。”娜菲莎攤攤手：“如何統治別人，是一門學問。很多人會進行研究，蘇丹和埃米爾們也會讓子弟去接受這方面的教育。但反過來，如何被統治，其實也是一門學問。我們埃及人，在這方面，經驗算是挺豐富了。”
“那你就準備等到事態結束？”梅爾特姆問：“不過我看康哥哥那邊，一直在不斷調查，或者和各種人開會，確實沒有突然動手的樣子……”
“他和什么人開會，你觀察下，不就知道了么。”娜菲莎說。
“上午的時候就和她開會呢。”梅爾特姆指了指喬安娜：“那些意大利商人又去催他，說什么時候能結束這個無底洞，他好不容易才把人都勸走。那些人其實還是不太滿意，又去找脫歡臺吉去了。”
“我們那邊的商人就是這樣，很容易著急，而且瑣事特別多。”喬安娜無奈地自嘲道：“不過臺吉應該也只能搪塞他們——反正大家都是這么做，推脫幾次，等事情解決，就完事兒了。”
“你們想通過控制給市民的糧食，來讓他們站隊，這個思路可能有點問題。”娜菲莎提醒道：“饑荒的時候，已經出現了餓死人的情況，這個辦法還是有效的。但現在這個狀態，恐怕不行。”
“埃及這邊，民眾的生活水平，上限被壓得非常低，大概也就是勉強餓不死的水平；但下限，一般也能保證在這個范圍。除非尼羅河又出問題，或者爆發瘟疫導致農業減產，否則一般不會大面積餓死人的。”
“幾年前，因為瘟疫，城里確實出現過饑荒。當時謝赫派人去上埃及的部落地區，重金采購糧食，還一口氣在城里發了兩萬多張大餅。因為這些救災舉措，很多人至今都覺得他還是干得不錯的。但要是沒有饑荒的時候，也去這么做，就沒人會感激你了——本來就是勉強餓不死，你發了之后也就是填一下肚子。這么做，是沒法收買人心的。”
“而且，你們要糧食，得花錢買，但你們的對手，可以控制城外田地、糧倉，乃至運輸行業。人家的成本，比你們低多了。這些意大利商人焦慮，才是正常的。”
“果然，糧食都在他們手里啊。”讓娜嘀咕道。
“這都算是常識了。”娜菲莎說：“統治埃及的王朝，一直都不怎么管這些事。宮廷一般只管收錢，所以從倭馬亞王朝瓦解之后，這邊的商業，就都被猶太人的‘拉特納’商會壟斷了。他們不止控制了埃及的各種物資貿易。從印度，到地中海世界，到處都是他們的商棧。”
“法蒂瑪王朝后期，阿拉伯商人的‘卡里米’商會也興起了。他們一開始是得到了胡椒的專營權，然后由此慢慢坐大，開始涉及其他香料，乃至各種大宗商品和運輸行業。馬穆魯克也給與這些人很大支持，取代猶太商人的作用，換取他們提供的服務。”
“這些人的老巢，就在開羅，而他們的勢力范圍，從印度的科欽港，直到亞歷山大——你們做生意的，肯定認識他們。”她對喬安娜說：“和這些人對著干……說實話，哪怕我都覺得，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貿易對于埃及太重要了，一直是財政收入的支柱之一。而且就算直接出兵干掉他們，也只會導致商路崩潰，城市周圍的不少行業也會陷入混亂，甚至連收糧的包稅人，估計都沒了。這不止是錢的問題，整個社會都會動蕩起來的。”她搖頭說：“短期內培養一批人取代他們，也不現實——總不能把猶太人再找回來吧？估計羅馬人應該不會直接對他們動手，但肯定會做點什么，敲打一下，告訴他們埃及已經換主人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讓娜說：“另外就是，今天早上，那個元朝大商人，也帶了一群隨從，到開羅這邊了。其他的話，就沒什么了。臺吉還在和那幫馬穆魯克吃喝玩樂呢。”
“難道真要動手了？”娜菲莎猶豫了起來。
“不管怎么說，你這邊確實得小心點。”讓娜叮囑道：“你一個姑娘自己在家，終歸不太安全。今天晚上，我們就在你這邊吃飯吧。這幾天我們也留兩個人在你們這邊，免得城里亂起來，又有歹人亂跑。”
娜菲莎連忙表示感謝。
讓娜從車上拿下來一些吃食，幾人就在院子里，繼續聊了起來。天色漸漸黑了下去，等她們準備結束告辭的時候，突然有個阿薩辛從外面跑了進來，對梅爾特姆說了幾句。
梅爾特姆一下站了起來。
“怎么了？”讓娜連忙問。
“真打起來了！”梅爾特姆驚訝地說。
“什么情況？”喬安娜還沒反應過來。
“不太清楚，說是第八軍團已經進城了。”梅爾特姆回答：“肯定有什么緊急事情，甚至都沒有提前通知大家。”
“那我們怎么辦？”喬安娜也緊張起來。
“我們暫時不要亂跑，在這里警戒。”梅爾特姆一反平時的樣子，顯得冷靜而理智：“娜菲莎，你讓你這邊的人都聚集起來，把巷子兩邊的路口都堵住，然后把你院子后面，那道墻扒開。”
“好的好的。”娜菲莎連忙同意，不過還是忍不住問道：“但為什么要拆墻啊？”
“要是起火，就會從那邊的巴扎燒過來。”梅爾特姆指了指：“我們倒是無所謂，但你的人到緊急時刻，肯定會慌亂，也沒法指望他們有序、迅速地翻墻。我看不如把路口堵住，防止趁火打劫的賊人跑過來，然后在這邊提前開個不好發現的通道，真需要跑路，就從這邊走，那邊有引水的溝渠，能通往尼羅河，相對安全一些。”
大家趕緊按她說的去做。不多時，果然有喧囂聲，從遠處傳來。
“他們這是搞出經驗了啊？”喬安娜嘀咕道：“比大都那次動靜還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