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結束之后,朱文奎等人馬不停蹄,又去幫忙招待各路客人,準備舉行宴會。
當然,來到這里的人,基本都是不缺吃喝的;有資格在宴會上吃飯的人,也不可能是沖著這頓飯來。對于這種活動來說,宴會的主要作用,更多地是提供一個談判的平臺,給大家多提供一個見面的機會。前后的這些寒暄,比宴會本身還重要。
不過,狄奧多拉一時還來不了。她那身衣服,連走個路都費勁。朱文奎覺得,穿成那個樣子,別說上桌吃飯了,估計連坐下來都很困難。所以只能先花時間,慢慢去換衣服。目前,只有郭康在招呼大家,趁這個機會,和客人們再打打交道。
趁這個功夫,大家紛紛前來,向郭康表示祝賀。
按照安排,首先前來的,是一些宗教人士。
羅馬主教的代表早早就在等待這個機會了。在公教教會的分裂中,留在羅馬的教廷,很早就意識到,靠辯經,是很難說服人的。與其花精力和時間去論證正統性,不如直接出兵消滅對方更靠譜——當然,阿維尼翁的同行也是這么想的。
現在,紫帳汗國已經擺明要介入意大利局勢了,教廷也急需獲得更多外力支持,來應對阿維尼翁方面,越來越激烈的競爭。當然也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來和汗廷高層打交道,試圖說服他們支持自己了。
因為算是同宗的教會,所以他們也得到了靠前的名額。為了表達重視,羅馬教廷直接派了一名樞機過來。剛才舉行儀式的時候,代表們就一直站在旁邊,幫王大喇嘛捧場念經。現在更是直接沖過來,抓著郭康的手,就開始念叨。
郭康看起來有點遭不住過于熱情的客人,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人家在歐洲還是有點名聲的,因此只能先應付一下,也陪著笑,說起客套話來。
“也不容易,結個婚,還得應付這么多事情。”朱文奎感慨道。
“確實辛苦了。”旁邊,脫歡小聲對他嘀咕道:“你之前沒怎么接觸過他們,不知道這些人多煩。我給你說,公教教會這幫人,不但嘴貧,臉皮也厚的很。”
“每次羅馬面臨危機的時候,身處羅馬城里的教廷,卻都幫不上任何忙,反而天天給人拖后腿。他們自己表面上以羅馬正統宗教自稱,但實際上,來一個蠻族,就投一個蠻族。今天這么客氣,也只不過是我們現在實力強大,想要趕緊抱個大腿而已。”
“當年,剛建帳立國沒多久的時候,張大牧首就給大家說,一定要建立自己的教會,千萬不要指望能依賴那些現成的教會組織,不管是公教還是正教。哪怕要詔安他們,也得以我們自己為核心,強干弱枝。切不能本末倒置。”他對朱文奎說。
“沒事,沒事,不用擔心我聽不懂。”朱文奎連連點頭:“雖然我對教會史學的不太深,但是這種世修降表的人,又不只是羅馬城里才有啊。怎么可能不了解呢?”
兩人議論了一番,那邊,羅馬的使者還在跟郭康說著什么。郭康自己倒是還很禮貌的樣子,聽他繼續開口,但其他客人,顯然已經有些受不了了。一個帶著大頭巾的中年人,直接走過去,用生疏的希臘語說著“可以了,可以了,別耽誤新郎的時間了”,一邊把樞機給推到一邊,自己拉著郭康攀談起來。
“這位是亞歷山大港的卡迪,哈里發派來的使者。”脫歡告訴他:“你看,廢話太多,人家等不及了……”
“好吧……”
有了卡迪帶這個頭,其他人也一擁而上,要和郭康打個照面,有些人還專門帶了禮物和紀念品,現場要送給他。脫歡和朱文奎等人,只好往后退了退,遠離過于熱情的人群。
“怎么一下來了這么多人。”朱文奎嘀咕道:“大都城里有這么多教派么?”
“城里本身沒有,但是羅馬現在越來越大,所以也就多起來了。”脫歡告訴他:“像這一群,基本都是敘利亞那邊來的。”
“小亞南部到敘利亞那邊的山地,地形很崎嶇,不好進軍。所以,那邊的山里,藏了很多各種奇奇怪怪的教派。很早之前,他們就開始派代表到大都,常駐在這里了。”
“我平日里都沒怎么見過他們。”朱文奎說。
“他們一般遇到事情才出來,平時和大都往來的行人、客商也分不出。”脫歡說:“這些代表的主業,其實是學申包胥。家里被人打了,就來哭秦庭,求援軍。不過這幾年,相對比較太平,高加索那邊的土庫曼人一直在和沙哈魯、和奧斯曼打,沒怎么來侵擾過。所以,也就沒怎么見到他們又來哭了。”
“這樣……”
“不過這些人還不錯了。他們對我們汗廷,還是挺忠誠的。每次那些天方教圣戰者和土庫曼部落,從東邊打過來,他們都會積極抵抗,盡可能遲滯敵人;還給我們報信、帶路。比羅馬主教,可堅定多了。”
“他們不也是天方教么?”朱文奎好奇道。
“是啊。所以要是其他大教派打過來,他們恐怕就得完蛋了。”脫歡說:“因此,還是我們的統治比較好啊。”
朱文奎想了想,發現還真是這樣。
“可惜大明周圍的土司,大多都心懷不軌,偶爾有些忠誠的,也寡不敵眾。”他搖頭感慨道:“要是都像這邊的小部族一樣好管,可就好了。”
“那是因為形勢不一樣吧。”脫歡搖搖頭:“我們這邊是因為戰亂太多,強敵環伺。那些敵人比我們兇狠多了,所以小勢力寧可冒著損失獨立性的風險,也要依附我們。”
“大明自己,體量就太大了。面對周圍其他勢力,都是碾壓級別的差距。這種情況下,反而是其他勢力,要抱團起來,防止你們吞并他們了。”
“要是哪天,有個和大明的實力處于一個等級,甚至更強大的敵人出現,那土司們估計也會摒棄前嫌,團結起來扶助大明,對抗外敵了。不過,在中原,這種情況基本不可能發生就是了。”
“道理是這樣……”朱文奎撓撓頭:“不過實際上,也不好說。”
“我聽說,元末的時候,名義上聽從于元朝朝廷的各路諸侯,也一直在爭斗不休。后來太祖爺爺基本統一了南方,已經開始北伐,元朝才發現情況不妙,想要把手下的勢力集合起來。畢竟這會兒,要是不能形成合力,那是肯定打不過了。”
“但是,在怎么形成合力這個問題上,不同的人卻有不同的想法。元廷發現,各路諸侯相互都有矛盾,但最強大的軍閥王保保,也是仇恨最高的——他跟其他所有人都打過,威脅也最大,大家都不喜歡他。所以,元廷就認為,只要先攻打王保保,給大家解恨,就能團結起眾人,一起對付明軍了。”
“啊?”脫歡一下沒反應過來:“權臣軍閥,也是自己這邊的軍閥。怎么先打自己人啊……”
“據說,這其實是宋朝的思路。當年丞相趙普給宋太宗上書,說‘中國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內。’”朱文奎解釋道:“不過,宋朝后來既沒能安內,攘夷也打不過人家。可能是因為如此,大家都覺得這個思路并不靠譜,最后大概率會兩頭皆輸。這個計策,也就不怎么出名吧。”
“原來是大宋的智慧啊。”脫歡似乎理解了。
“總之,理論上,你說的這個,是最好的情況。但實際上,按照中原經驗,王朝要是面臨嚴重危機,往往意味著肉食者已經顢頇腐朽,不堪大任了。”朱文奎搖頭說:“這些人做決策,真不好說能想出什么離譜主意呢。貴國也不用妄自菲薄,覺得都是時勢的功勞。能夠用好當地人,和他們處好關系,已經是很不錯的方式了。”
“好吧……”脫歡點了點頭。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來到了人群外圍,正好看到梅爾特姆也一身禮服,還帶著個小男孩,迎面走了過來。
看到熟人,他們就上前寒暄。梅爾特姆也停了下來,回了個禮,便向他們介紹起來。
“我的親戚們也來參加婚禮了。”她伸手把小男孩拉了過來:“這是我的表侄穆拉德。來,和大家都打個招呼吧。”
穆拉德看起來有些內向,不太愛說話的樣子。被梅爾特姆催了一次,才客客氣氣地向脫歡問候。脫歡和朱文奎對他印象不錯,也招呼了幾句。
“你那幾個表兄弟,不都派人來了么?我看蘇萊曼干脆自己跑過來了。怎么孩子還讓你帶啊?”寒暄完,脫歡問道。
“本來是他叔帶他來的,剛才還在呢。結果一下就不知道人跑哪去了,估計也跑到密談室去了吧。”梅爾特姆無奈地搖搖頭:“我先找一下吧。”
“我們這邊也可以幫忙照看下。”朱文奎說:“你先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也沒什么要做的。”梅爾特姆聳聳肩,回答:“今天的婚禮,我也是來湊熱鬧的,暫時還沒我的事情呢。”
“正好,穆罕默德之前寫信給我,說他這個兒子性格不太好,不像個加齊勇士,倒是像個讀書人。天天在寨子里,過得反而不舒服。所以趁這個機會,想讓他來這邊見見世面,希望我幫忙接應一下。我就一直跟著他們了。”
“我們這邊倒是有不少學者,但也培養不出來加齊吧。”脫歡笑道:“來這邊城里,怕是要變得更學究氣了。”
“沒事兒,那幫自稱加齊的酋長、軍閥,天天在那兒自吹自擂,但他們干掉的十字教徒,加起來都沒有你們的零頭多呢。”梅爾特姆吐槽道:“也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加齊。”
“也不用妄自菲薄。他們干掉的天方教徒,也比我們干掉的多多了。”脫歡連忙客氣道:“大家都一樣的,不用這么謬贊我們。”
“啊?”
朱文奎總覺得他倆說的有點怪,是不是搞反了。不過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而且現在也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于是便主動說道:“讓娜姑娘正帶著我妹妹,在外面等著呢。我讓她們也過來?小孩子還是和小孩子一起玩吧,正好也有人照看。”
“對哦。”脫歡也點點頭:“我表弟君士坦丁也來了,現在應該也在那邊呢。那孩子也很聰明,讓他們都認識一下吧。”
“對,看看大家喜歡什么。”朱文奎建議道:“喜歡聊天,就一起說會兒話,等宴會開始;喜歡玩玩具的話,正好我的學徒烏爾班也來了。他也算孩子們的同齡人,而且喜歡天天做些小玩意兒帶身上。讓他教大家玩玩,也挺不錯的。”
“這樣也好。”梅爾特姆想了想,表示同意:“我堂兄優素福貝伊也不見了,找完穆薩和蘇萊曼,估計還得去找他——雖然我也大概知道他最可能在哪里。之后,我還想去見下哥哥……那還是先把這孩子安頓下吧,不能老跟著我亂跑。”
朱文奎點了點頭,就帶著他們,去找人了。
安排好這幾個孩子,他們又往密談室走。
這里是大教堂中,一處單獨隔開的會議室,其實原本也沒什么特殊的地方。不過,在安排宴會,接待使者的時候,有些人會有一些額外、但是不太好公開表示的小嗜好。為了談判方便,東道主一般就會在這里,專門招待客人,順便聊一下事情。時間長了,也就形成了習慣。
果然,剛到附近,門就嘎吱一聲打開。穆薩、蘇萊曼和優素福滿面紅光,魚貫而出。優素福的腳步,都有點虛浮了,得其他人扶一下,才順利走了出來。
“呃……看起來會談確實挺開心的。”朱文奎評價道:“這么快就撐不住了。”
“這個樣子,好像也沒法照看小孩了。”脫歡撓撓頭:“那……”
他還沒說完,又有幾個人快步走進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脫歡想了想,最后欲言又止,轉頭和朱文奎他們繼續聊了起來。
朱文奎了解到,這次之所以來了這么多梅爾特姆的親戚,也是因為郭家的人脈。
郭康的義父,之前曾經在奧斯曼宮廷待過一段時間,和不少人都有往來。雖然雙方經常交戰,但這份個人關系一直還在。
后來,帖木兒皇叔攻打奧斯曼,抓走了蘇丹巴耶濟德,奧斯曼因此土崩瓦解。巴耶濟德的幾個兒子各自逃走,漸漸收攏殘部,立起山寨,一直持續到現在。
這其中,巴耶濟德的長子,也就是梅爾特姆的大表哥穆罕默德,搶占了布爾薩附近的山間湖泊。有了水源和物資補給,實力也恢復了過來。每天打家劫舍,劫富劫貧,成了眾多山寨里最強的一個。
其他幾個奧斯曼家族成員,也都趁機建立自己的勢力。一方面,各個寨子相互獨立,有時候還會互相火并。但另一方面,小亞這邊競爭激烈,所以在面對其他部落的時候,也經常需要團結起來。和大秦國,也時而沖突,時而合作,努力維持小亞現在的狀態。
梅爾特姆的堂兄,情況也差不多。帖木兒離開后,他們收拾殘部,很快又占山為貝伊,重新立起了山寨。
高加索到小亞這一帶,永遠不缺各種流民、游牧部落和雇傭兵。帖木兒在的時候,有這個最大軍閥,尚且還有秩序。等他死后,沙哈魯甘于退保東伊朗,這里的軍閥失去了老大的壓制,更是一派萬物競發的景象。
自然,他們也確實有意愿和羅馬搞好關系。趁著這個機會,當然要盡量來套個近乎,哪怕今后買葡萄,也多個渠道。所以,除了寨子里事情多、脫不開身的穆罕默德,其他親戚,幾乎全都跑過來了。就是不知道,這個醉醺醺的狀態,真的還能談東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