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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你準備具體怎么做?”脫歡繼續問。
“直接參考古代就可以了。”郭康告訴他:“塞里斯那邊的共識,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形成的,同樣是慢慢發展來的。不如看看他們是怎么做的。”
“最早的時候,大家只是粗略地認為,天意是上天對于君主的一種告誡。在春秋時代,就有這種說法了。后來學說漸漸完善,到了漢朝,董仲舒吸納了明鬼、陰陽之類的說法,還把天的形象確立了下來。”
“雖然名義上是叫‘周禮’,但這一整套神學體系,真正完成,已經到漢朝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大部分文獻,都是漢儒整理出來的。”他介紹道:“名義上,他們聲稱是要復興周禮。但其實,他們講的天神、祭祀、禮法,都是他們自己希望的內容。”
“這不就跟教會那幫人一樣么。”脫歡評價道。
“差不多。”郭康說:“我看歐洲這邊,教會內外的人,都比較看重經書是不是原始的狀態,認為越早、越是使徒時代創作的版本,就越正統。所以,大家至少表面上,都在聲稱自己的經書都是原始版本。”
“不過實際上,造假幾乎是日常。現在流傳的很多東西,與其說多少造假了,不如說到底有沒有哪件是真的。”他順口補充了一句:“而且他們造假技術還挺拙劣的。教會大學那些人給我說,西邊的同行連做舊都做不好。他們提供的物證就沒有一個能信的……”
“他們自己倒是挺懂啊。”脫歡驚訝道。
“好多人自己就在干這個。”郭康告訴他:“咱們上次去找的那個弗拉霍斯,后來跑來找我服軟。我讓人去清點他的產業,發現他還有個古董倉庫,規模還挺大。只是,里頭庫存的東西,全都是假的。”
“假的?”脫歡問:“他不是還吹自己很懂么?”
“他確實懂。那些假東西就是他自己帶人做的。”郭康說:“我也很好奇,就專門問他這是什么情況。他交代說,十幾年前,大都港口擴建,允許更多人加入之后,他家的生意,就被做海貿的猶太人商團擠兌,開始有困難了。但為了維持面子,又不能直接減少開支,縮小排場,只能一邊加大力度介入黑市貿易,一邊找些新的來錢渠道。”
“所以就開始賣假古董是吧。”脫歡大概明白了。
“是。”郭康點點頭:“其他國家的商人,經常有來找他的。他給我說,談了幾次話之后,他發現,現在蠻族控制區,商業和手工業漸漸從瘟疫和戰亂中恢復了過來。意大利、法國和阿勒曼尼那邊,都有不少地方,出現了新興的城市和富裕市民群體。這些人,就帶來了不少新的需求。”
“他們需求什么啊?”脫歡好奇地問。
“各種藝術品啊,奢侈品啊什么的。”郭康搖頭說:“俗話說缺什么就追求什么,他們不是真正的貴族,所以就總想模仿貴族的排場。他們總想收攬一些文人,給自己歌功頌德;或者通過捐款給教會,得到更大的名聲;也會雇傭各種藝術家,購買他們的作品,想要顯示自己的品味。這些暴發戶冤大頭,就給弗拉霍斯這種人,提供了騙錢的新機會。”
“有了需求,后面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弗拉霍斯自己就比較懂這行,也知道哪個工匠手藝好,哪個販子能說會道。所以,他親自出馬之后,很快組建了一個團隊,在城外找了個田莊,租用了一塊場地。”
“這些年,西歐人很推崇古典時代,希臘人和羅馬人的藝術品,覺得這些東西很……有文化,很體面。他就投其所好,在工坊里制造各種假古董,專門賣給這些人。”
“他經常給別人說,自己去其他地方遠行。一會兒說去亞美尼亞考察,一會兒說去西西里跟人見面,其他人信以為真,覺得他真的交游廣泛,商路暢通。其實,他往往就躲進工坊里,帶人搓假古董去了。消失一段時間賺來的錢,也不是人家貴族慕名贈送的禮金,或者海外客商的定金,就是他賣假古董騙來的……”
“……還行。”脫歡憋了片刻,吐出來一句評論。
“我大概知道,他們為什么對偽造古董這么精通了。”他想了想,還是說道:“不過你是怎么想起來問他這么多的?你也覺得這個市場很大么?”
“我當時倒也沒想這么多。”郭康回答:“是前兩天,有個叫喬安娜的商人,給我送了件禮物。”
“這就是喬鋒他妹妹吧。”脫歡說:“你怎么記得起人家名字了?”
“印象比較深。”郭康直言:“她說我這邊,過得太簡樸了,就算不想顯得奢侈,也可以準備一些低調但有格調的展品。窮人不會覺得太張揚,有錢有地位的人也不會因為過于樸實看低我。正好她最近賺了點錢,就買了個有收藏價值的禮物,送給我。”
“那些都只是理由吧。你也不需要東西裝點自己……”脫歡撓撓頭,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不對,她給你送了個古董?”
“對。之前花了大價錢,從弗拉霍斯那兒買的。”郭康老老實實地陳述道。
脫歡沉默了片刻。
“怪不得印象深。你一定有什么感想,才專門說這些吧?”
“錢真的神奇。”郭康嘆了口氣,說:“猶太商人擠走了弗拉霍斯,喬安娜干掉了猶太商人,弗拉霍斯又騙了喬安娜。錢的循環運轉,真神奇啊……”
“不是說這個。”脫歡提醒道:“我是說造假這個事情,是不是給了你啟發?”
“對,因為這是各個文明都很常見的現象。”郭康點點頭,回到了話題:“有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弗拉霍斯制造的假古董,其實不是真的在‘仿造’。相反,他自己收藏的真古董,和這些贗品,長得并不一樣。”
“我問過他為什么,他給我說,客戶雖然喜歡古玩,但他們真正熱衷的,卻不是古玩的真實樣式。相反,這些人更喜歡的,是他們想象中那種完美的古董。比如,真正之前的古玩,是花紋、色塊都保存完好的那種,圖案也是越清晰越好;但蠻族暴發戶,卻喜歡大理石原色,甚至會把寶貴的花紋刮掉。”
“他們的復古,也是這種……喬安娜式的愛好。說是在弘揚古代的東西,實際上還是按著自己的想法來。當然,這是好還是壞,得看具體情況。這一點,歐洲人和塞里斯人,其實都差不多。”
“就算是對天神本身的描述,也是明顯在變化的。最早的時候,天,還有代表天的天帝,是有人格的神,而且往往不止一位。不同地方,對于誰是天帝,似乎也有不同理解。這些說法,在傳世的文獻里,依然能找到痕跡。”他介紹道:“不過,漢儒對這些神話,卻不怎么喜歡。”
“那個時候,荀子的后學們影響很大,從秦朝的李斯到漢初的張蒼,都是他的學生。而荀子對天的態度,是‘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覺得就算這個神存在,也不應當只是崇拜仰慕,而應該想辦法像對待物件一樣,把祂畜養起來控制祂。”
“這邊的人,要是見識了這種想法,怕是要發瘋吧。”脫歡搖頭說。
“想要控制神的人,就算出現在文學作品里,估計也是超級反派的角色吧。”郭康也贊同道:“不過當時,這就是顯學。老師都直接這么說了,學生們的態度也可想而知。”
“其實那時候,各種古老怪異的神靈,依然在民間各地廣為流程。古代典籍里的神,其實更接近這種設定。但漢儒認為,這些說法顯然都不夠‘雅馴’,需要進行調整。而且,這幫人的手段也很糙,比較關鍵的典籍,還只是冒充、改寫。有些書,干脆就是掛著古人的名字,然后自己從頭開始編。”
“在這樣不斷的努力下,天也就逐漸褪去了早期的色彩,不再是具有明顯性格的神靈。天,和天對應的神,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故事,都不再重要,而是成為了一種抽象的概念;各種原始神靈也被歸結為歷史的一部分,乃至直接作為上古圣王看待。整個神性體系,就這么構建出來了。”
“這個體系,也完善多了。”他對比道:“春秋的時候,只是有人開始主張,人比天神更加重要。而到了漢朝之后,神性如何產生,如何賦予,已經捋得很清楚了。”
“相比而言,董仲舒給漢武帝介紹的思路,算是比較溫和的。不過他還是堅持說,天是萬物之祖,而天創造萬物,就是來養活人的。而且,人與天的構造相互契合,因為人原本就是天按照自己的樣子而創造的。所以人是世界的中心,具備與天相互感應的能力。”
“這樣一來,天意的變化,實際上就成了人心變化的一種體現。董仲舒希望,能夠通過這個方式,建立一個百姓被皇帝統治、皇帝被上天管束、上天又代表百姓的循環,從而維持各方的均衡。皇帝可以獲得很高的神性認可,百姓也可以免于苛政。理想情況下,算是雙贏的結果。”
“漢武帝本人并不喜歡這種思路。那時候漢朝是極盛期,皇帝的威望極高,漢武帝本人也有能力,顯然不想受制于外物。對策之后沒多久,董仲舒就被趕出長安,專門打發到脾氣不好的諸侯王那邊當相國。之后雖然活了下來,但也長期遠離權力核心,直到最后辭官回家,再也沒得到重用。但是,后面的皇帝,沒有他那么強勢。這個神性體系,還是漸漸被采納,最后成為了主流。”
“這也就是我剛才說的,中原一直以來的合法性體系。這里面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人本身就有神性。”他最后總結道:“表面上是天給皇帝賜予了神性和統治合法性,但天本身和人緊密相連,天自己的神性,都是通過代表民眾來獲取的。到宋朝的時候,二程干脆認為,不需要這個合一的論證,因為人和天本來就是一體的。”
“我想,這看起來是限制了教會的釋經范圍和國君的行事自由度,但我們這個世界,權力和職責都是對等的。付出這些代價,得到的就會是極高的合法性。所以雖然有這些約束,歷代以來,大家都還是這么去做,爭相鼓吹自己上應天命,下順民心。這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其中的好處。”
“雖然看起來距離很遠,但我們拜上帝教的教義里,也不乏可以挖掘的內容。我們和塞里斯的國教一樣,都是一神教,模仿他們進行解釋,其實也不會太難。”他建議:“我敢這么說,也是查了不少典籍,還咨詢了幾位神學家,才得出的結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