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氣氛尷尬,一時間無人出聲。
沉默片刻,骷髏忽仰天長嘆了聲,將手往面上一抹,頃時血肉生長而出。
隨光芒大放后,一個身著灰布長衫,面皮干瘦,頜下三綹長須飄飄的中年道人便現出身來。
“算了,反正被看到也不是一回二回了,只要別往外說便好。
話本故事可勿要當真,切莫多想,莫多想……”
灰衣道人拍拍胸膛,又旋即正色道:
“我名盧莊,曾為這逯亡界之主,麾下領三百萬兵,十六大鬼將,巡游虛空,統御四極,又被尊為‘勝隆真童飛君’。
因不幸被陳裕神王降伏,那些個鳥部將便都一哄而散,只剩我自個兒被困在這逯亡界守門,自娛自樂……”
這話前半截時意氣風發,一股豪邁慷慨之意巍巍如山壓來,宏大難當!
后半截卻急轉直下,連帶著聲音都是有氣無力,似認命了般。
“多久都未有虛皇天的人來這逯亡界,也是稀奇,看來這幾日我是有個伴當了?”灰衣道人盧莊無精打采伸出手,又對陳珩揚了揚腦袋。
爾后陳珩拿出牌符,叫盧莊核驗無誤了后,盧莊掐訣召出一朵畝許大小的陰邃黑云。
他一面帶著陳珩朝正東位置那處飛宮行去,一面也是介紹起了此地與陽世諸天的種種不同。
陽世諸天,陰世幽冥——
這正反天地陰陽相合,便是一方無邊無量的眾天宇宙。
與陽世眾天的曠遠廣袤相對,陰世幽冥的九獄九泉和八百陰司大世界,同樣也是無垠寥廓,叫人難以揣度。
在故老相傳之中,前古諸圣自親手造就出了九泉后,便是去調理現世的清濁了,統攝調御那隨之而來的萬億生滅變化。
陰世九獄和八百陰司大世界,都是九泉自萬劫流轉之中不斷孕化而出。
不知過去了多少個日月更易,才終成今日之格局。
可以說每時每刻,都有新的陰司大世界在九泉深處漸漸凝出,緩慢往虛空之上浮動,直至終于造化成形。
而每時每刻,也有陰司大世界在不斷消磨損毀,直至最后徹底崩壞于陽九百六的災劫下,沉入九泉深處,成為新生陰司大世界的養料和根基。
周流往復,始終若環——
除九泉之外,陰世幽冥便再無不朽之物。
連天生便同九泉根性合契,地位等同于陽世十六大天的九獄都難逃將來破敗,更莫說其他種種了。
這方逯亡界便是八百陰司大世界之一。
而陰世八百同陽世的三百諸天都是個虛數,實則數目難以稱計。
八百陰司世界有大有小,小的不過堪堪能同陽世界空比擬,大的卻可跟地陸甚至天宇是一較高下。
據盧莊的言語,陳珩也默在心底思量一番,得出這逯亡界雖比尋常陽世界空要大,比陳珩曾去過的羲平地亦稍強一籌。但還是要遜色于那些厲害地陸。
這時陳珩問起那口古井之事,盧莊撇撇嘴,無奈道:
“據常理而論,無論是自陽世降來陰世,亦或從陰世去往陽世,鐵圍山都是必經之路。
這是道廷諸帝定下的一條天律,更改不能。
在眾天宇宙之間,一共有九座鐵圍山,每座鐵圍山深處都有仙佛神圣之流的大人物坐鎮其中,又有黑曜天君、十部殺將手拿通天鎖,各領百萬陰將鬼兵日夜梭巡。
這等地網天羅莫說常人絕難以突破,若是無令擅闖,鐵圍山中的那眾生惡業、怨戾風雷,便足令闖入者先好生喝一壺了。
這是道廷尚在時的光景,至于道廷崩滅了后……”
盧莊搖搖頭,其意不言自明。
在道廷崩滅了后,連天尊、獄主這等煊赫尊位都是兵強馬壯者為之。
法度不存,那鐵圍山自然也難逃此理。
如今九座鐵圍山已有三座被戰火毀壞,有六座又被各類強人侵奪了去。
因尋常界門難以適用,那若想再往返于陰陽兩世,要么便是老實去往剩下六座鐵圍山,繳納錢貨。
要么便是以大法力打通虛空障阻,強自通行。
而陳裕之所為,便正是后者。
他先將這逯亡界全盤煉化,之后又取逯亡界的中央之土,上應列宿,下和九宮,以鑄成一口古井來,不僅可容他自由出入,其他人若得準許,亦可自此間通行。
事實上大多巨擘亦是如此施為。
道廷天律崩塌,反是叫他們脫去了一層束縛,自此可以肆意展動拳腳。
在說話之間,盧莊也是將陳珩送來了一處高聳入云的龐然宮闕,上下有罡風環繞,瑞氣千條。
也不知這逯亡界是被陳裕以大神通祭煉過,亦或其他。
雖是無日星之光照耀,入目處大抵漆黑一片,但陳珩置身此間卻并無太多格格不入之感,只覺陰氣森森,將法力運起幾轉,那異樣感多少也是消了些許。
“起初這逯亡界倒還住著些夜叉、天鬼、羅剎等,我身旁倒不缺服侍的。
后來虛皇天的人在這里重新祭煉了‘渾天地動儀’,眾生靈不堪其擾,便打造渡空大海舟紛紛遷往他處,最后只剩我一個孤家寡人。”
似看出陳珩疑惑,盧莊一面揮開重重宮禁,一面解釋開口:
“至于所謂陰世,你也算有些道行在身,自能抵御這陰風惡氣,但稍后修行幽冥真水時,呵呵!”
盧莊忽怪笑了兩聲,在說話之間,兩人已是來到宮殿盡頭,面前的是一座百丈大小的光滑石壁,光可鑒人。
“這是?”陳珩問道。
盧莊懶洋洋席地坐下,一指前方道:
“你欲修行幽冥真水,應先采純陰,最好的自然是將九泉之水內煉入身,這逯亡界臨近幽泉,你可穿過此壁,徑自去往幽泉之上。”
說完盧莊又在袖中摸索一陣,掏出厚厚一沓玉冊,遞于陳珩道:
“這是關于幽冥真水的修行手札,你可自行取來翻來,至于……”
說到這句時候,盧莊聲音頓了頓,接著繼續道:
“你是一品金丹,道性無暇,想來修成這真水應非難事,先就這樣罷,屆時有變,你再來喚我。”
盧莊打個哈欠,將眼皮一耷拉,身往后靠,很快便有鼾聲陣陣響起。
陳珩面色如常,先取走最上面的一卷玉冊,凝神翻看起來,一一對比,以驗證所學。
待細看了個三四日后,陳珩又將最后一卷玉冊輕輕擱下,然后移步來到那百丈石壁面前,果斷起手一撫。
須臾一卷靈光從中噴出,將陳珩往內一拉,壁前便已沒了他的身形。
盧莊此時鼾聲戛然而止。
他揉揉眼皮,饒有興致朝石壁處一望,眼底掠過一絲考量。
無可估量,難以狀述——
當周身靈光斂去后,陳珩視野一開,才知自己是落在了一座龐然的六角飛塔上。
在塔下遙遙可見一片混濁深邃的幽水,不知自何處而起,也不知要究竟流向何處,似偌大天地都只剩這一片深黑之色。
在龐然幽水映襯之下,這座千丈飛塔顯得渺小如芥子。
雖隔著無垠虛空,但水中偶然激蕩出的幾絲水花,對陳珩而言也如驚天駭浪般,似隨時能將身下這飛塔卷入其中碾個粉碎。
據道書所言,陰世九泉便如條條環帶般圈住九獄,自上而下,如塔石層層相壘。
如今他所處的幽泉應在陰世第六層,向上是陰泉,自下是下泉。
但憑陳珩如今道行,連幽泉所環擁的那座幽泉伐煞之獄都遠未能瞧見,更莫提什么陰泉、下泉了。
在暗暗感慨一番,將心緒收拾后,陳珩伸手將車輪模樣的機樞轉動,“咔嚓”一聲響,千丈飛塔都是清氣盈盈,塔尖那顆明珠更隔著無垠虛空,將一股幽泉水遙遙牽引上來。
雖有隔著飛塔禁制,但那股凄寒極陰的意味還是叫人身神皆栗。
陳珩放開禁制,先放了千滴進來,他身上的三道子水感應到這股氣息,不必刻意催動,也如惡虎爭食般飛撲上來,很快將其吞了個干凈。
他將心神一察,此刻的三道子水都好似茁壯了一絲。
但隨之而來的,便是體表如有一層濃霜涌動,腦中也立時生出無窮幻象來,有玄女繞鼎,鬼神捧珠,霹靂電閃,虎狼舞空……
雖知這是虛景不實,但這時若不得合練法,只以一股神意或其他秘法去驅逐,這樣反而是愈陷愈深。
若吸納的幽泉水過多,反而那虛景更是要轉為實相,來奪人性命!
陳珩此時按照合練法的指點,將往亡白水運起,堵在了關元穴處。
數十息后,他體表玉光被打得一陣漾動,那些幻象一個個皆生動鮮活起來,齊露出猙獰相來攻。
但又過去幾個呼吸,面前一切又忽無聲消去,眼前重現清明之貌。
陳珩調息幾個回合,又照例施為。
爾后在幻象又現時,這會則是將法力不停催開,震蕩神魂。
根據每回吸納的幽泉水數量多寡,和次數的累加不同,合煉法上所載的化解之法也各不相同。
如此反復近百回,直至他吸納的幽泉水已有不下十萬滴,此時陳珩只覺無論身神都在傳來一股“飽漲”感。
他知今日到了極限,遂向飛塔傳了道神念過去。
須臾如幕光華往他身上一罩,陳珩又出現在那面石壁前,叫一旁百無聊賴的盧莊忙站起身來,口中嘖嘖有聲。
“依常理而論,便是一品金丹也難在一日間吞奪萬滴幽泉水,看來你不是尋常之輩呵……”
盧莊打量陳珩一轉,道:
“小子,還未問過你名字?”
“在下玉宸派陳珩,見過前輩。”
“玉宸?那位東方破獄制邪大仙開創的仙宗?”
盧莊著實一訝:
“前古崩滅后玉宸應是徹底扎根胥都天了,虛皇天怎會同玉宸扯上干系?等等,你也姓陳,你同坐在我頭上的那位陳神王又是何干系?”
見陳珩只是一笑,盧莊倒也未追問,拍拍手道:
“此處好不容易來個生人,既你修行已畢,左右無事,那便陪我喝上幾杯如何?”
陳珩自不會拂他的意,點頭贊同道:
“我此處有些家臣們上供的好酒與菜肴,還望前輩莫要嫌棄。”
“好,好!我這里無酒也無肉,如此最好!”
盧莊喜笑顏開,連連點頭,殷勤將陳珩朝一間偏殿引去。
之后一連兩月,陳珩仍是按部就班。
先是透過石壁去往飛塔處采攝幽泉水,待做得極限后便又回返到逯亡界中,聽盧莊談天說地。
如此相處下,他與盧莊的交情倒日益增長。
這骷髏本就是個自然真率之人,不然當年也不會為保全部眾性命而主動向陳裕邀斗,被擊敗后亦信守承諾,鎮守已逐漸荒涼蒼寂的逯亡界至今。
日日都有美酒好肉奉上,還能同他講古談今。
盧莊心中早是好感大生,離將陳珩引為知己也差不太遠了。
而在一次自飛塔回來,在席間因偶提起前古道廷鑄《地闕金章》一事,說到了道廷的藏書之廣。
盧莊笑了一聲,搖頭:
“百千大道,兆億神通——
若以數量來記,現世諸宗便是加于一處,也遠比不得道廷的收藏,就拿虛皇天來說吧,你可聽說過虛危神砂?”
陳珩聽得這熟悉名字,心下不由一動。
盧莊繼續道:
“傳聞神王未成道之前曾得過一頁地闕金章,那一頁,正是關于虛危神砂的煉制之法……”
在同陳珩說了一嘴虛危神砂的功用后,盧莊長嘆一聲:
“虛危神砂雖是地仙觀的秘傳玄法,可在道廷天律之下,任地仙觀的人再怎么不愿,不還是要將神砂的煉制法老老實實奉給枚公興他們?
如今前古道廷雖早已崩滅,后繼的正虛道廷大不如前,但好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以正虛道廷的藏書底蘊,我雖未親眼所見故不敢斷言,但一個當世前三,定然無疑!
依我看,你將來若想順利修成至道,正虛道廷還是應當設法去上一遭。
所謂學道如涉海,非筏莫能濟,這寶筏便是諸經各典,各家前賢的智慧集成……修行之本,在于覽經,這話可從不是虛言!”
陳珩聞言眸光一動,心下也是不由思索起來。
盧莊這話可謂是練達法理,著墨在了關鍵處。
若想夯實大道根基,拓寬眼界,正虛道廷那浩如煙海的藏書無疑是最好的選取。
且一方曾主宰了眾天宇宙無窮紀元的龐然大物,虎死不倒架。
除了所收錄的功法神通外,必還有其他珍物奇寶,是八派六宗里未曾有過的庫藏!
“可惜借閱正虛道廷藏書之事如今倒是難成,八派六宗當年雖未在明面上打出‘反天’的旗號,但暗地里的小動作可從來不少。
再加上自胥都天尊被迫遜位后,只怕八派六宗早成為正虛道廷眼中桀驁不馴的‘強藩’了,再難管束,雙方關系依時局變動亦是時好時壞,難下定論。”陳珩心下暗道。
起初八派六宗同正虛道廷在后者的殷勤示好下,倒勉強有過一段和睦關系。
如自家老師通烜和先天魔宗的玄冥五顯道君等幾位大德,都曾去往正虛天,領過一段正虛道廷的職司,是為現世天官。
但自從九真教的楊胤大仙不知為何忽大怒而走,一路打穿了南天門回歸胥都天,連眾多聞訊趕來的天官星君都未能攔住。
自那之后,八派六宗同正虛道廷便日益交惡,如今更早已停了貢納,不尊正朔。
聽聞昔年正虛道廷為此事還大動了肝火,欲請動火龍師、商洛公幾個前古巨擘,一并興兵討伐胥都天,后來或是被勸阻,又或恐事態一發不可收拾,這才勉強按捺下來。
但不論如何,兩方眼下大抵是絕了往來,這倒是個不爭事實。
在暗暗思量一遭后,陳珩倒也是放下心思,只同盧正又繼續說了些閑話。
幾日后。
在飛塔之中。
隨最后一滴幽泉水煉入體內后,陳珩心中猛有一股奇妙感觸,把身一搖,三道子水便從背后立時躍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