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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里傳來上菜的喊聲,女掌柜轉身進去,回來的時候用托盤端了飯菜出來。
呂律和陳秀玉兩人的餃子緊跟著被送到桌上,他給陳秀玉遞了筷子,兩人都嘗了下,白菜餡的,味道一般般,除了量足,沒啥別的優點。
“將就對付吧,等回家了,想吃的話我們再包!”呂律小聲地說了句。
陳秀玉點點頭,目光不時瞟向在在一群糙老爺們之間游走的女掌柜。
這女掌柜今天換了衣服,穿了一件紅底白花的棉襖,大辮子梳得溜光,還在上面扎了一根紅頭繩,哈喇油把手擦得噴香。
一邊給人送飯菜,一邊把伸向自己的咸豬手一只只拍打掉。
又是剛才那漢子,趁機在女掌柜渾圓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女掌柜把那漢子的面條放在桌上,抬腳就朝那漢子屁股踹去,將人連著條凳一起踹翻在地,嗔罵道:“老驢!”
罵人老驢,是人老而愚蠢如驢的意思。
那漢子也不惱,笑嘻嘻地起身,拍打著身上的泥土,灰塵四起,他又湊到女掌柜面前:“俺比你家金掌柜是年長一些,說不定比他行……”說著,他又伸手朝著女掌柜身上抓。
啪……
女掌柜迎面就是一耳光,脆響。
那漢子立馬歪著另一邊臉迎上去,嬉笑道:“這邊也來一下,要不偏沉了。”
女掌柜見他這德性,笑罵道:“死皮!”
看著兩人嬉鬧,周圍一干人立刻哈哈大笑起來。
那漢子就在這時扯著嗓子唱了起來:
“你可等著俺吶,俺的親妹子;
等俺掙著錢了,趕著三套大車來;
揣上一塊手表,那是上海的;騎上一輛自行車,那是鳳凰牌的;
黑燈瞎火的,俺就摸,俺就摸……
摸到妹子的手,拉著往懷里拖喲;
腰桿一挺喲,妹子也哼哼……”
也不知唱的是啥腔調,那漢子滿臉猥褻的樣子,又引得一干人哈哈大笑起來。
女掌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鼻子輕哼一聲,把頭昂得老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漢子毫不在意,繼續扯嗓子唱:
“順風的旗呀上網的魚;
三十歲的小寡婦啊,看見叫驢心癢癢的大草驢啊!
叫哼哼,叫哼哼!”
女掌柜臉一下子紅了,手中的木托盤呼嘯著砸在漢子的桌上,酒碗掉在地上,面碗里的面也全灑出來。
女掌柜一怔之后,一溜煙鉆進后屋,房門哐地一聲,重重地關上,又引得一眾人哄堂大笑。
陳秀玉聽得面紅耳赤,呂律知道她受不了這些糙老爺們粗鄙的言語,催促道:“趕緊吃!吃完回房間,晚上飯菜讓她們送房間里來……”
“嗯!”陳秀玉小聲地應了一聲,忙著往嘴巴里塞餃子。
呂律一抬頭,看見不少人朝自己這桌看來,目光灼灼。
他忽然覺得,領著陳秀玉來大車店住宿,就是個錯誤。
他將放身旁的麻袋提起來,啪地拍在桌上,腰間的獵刀也跟著拍在桌上。
大通鋪里邊,空氣一下子變得沉悶,再沒有一個人吱聲,都悶著頭,沒有一個人敢往這邊看。
聽到外邊的響動,躲進后屋的女掌柜打開門朝呂律這邊看了一眼,就又縮了回去。
草草填飽肚子,呂律重新將獵刀插回腰間,提了半自動,拉著陳秀玉往自己房間走。
大通鋪里邊的人一個個朝著兩人很小心地張望。
“這是啥人啊?”
“袋子里的是槍,半自動,好家伙。”
“應該是獵手!我看到他們領著六條狗,兇著呢,還有那兩匹馬,也都是好馬,一般人喂不出那種好牲口。”
女掌柜又給那漢子端了面條和酒出來,這次,那漢子也老老實實沒有亂上手。
呂律和陳秀玉快步回到房間,大門關上后,呂律歉意地說道:“以后再也不帶你來這種地方了。”
相對別的地方,大車店還是太復雜了些。
本來,大車店向來是龍蛇混雜的地方,誰也不知道住到這地方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陳秀玉紅著臉說道:“沒事兒……律哥,這大車店的女掌柜是個寡婦?”
“看這樣子,應該是。”呂律點點頭。
如果不是個寡婦,別人也不敢這么輕易調戲。
能開上大車店的,經濟實力肯定是要有的,而且在黑白兩道上,也大都有些關系,不然根本吃不走。
哪怕是現在這年頭也是一樣。
大車店,是闖關東的時代產物,開遍了東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大車店。
或者干脆說,有了大車店的地方,才有了城鎮,發揮著交通中轉站或是服務區的作用,差不多四五十里地就有一個。
早年間,大車店還有一個職能,就是大車店沒到冬季,就成為很多土匪貓冬的歇息場所。
很多東北的土匪綹子,每年冬季之前,都會把長槍埋起來,短槍帶在身上,由大當家的把當年搶奪來的錢財一分,然后各奔東西,來年開春又在固定地點集合。
就是出去貓冬了。
這是呂律和王德民、蔣澤偉他們嘮嗑的時候聽來的東西。
他還知道抗戰期間也有地下工作人員借開大車店,布置聯絡點,打探消息。
往來大車店的人形形色色,來自四面八方,聽他們嘮嗑吹牛,就能了解很多外邊的事情。
這是個沒有秘密的地方。
有的只是滿屋子的怪味兒和辣人的旱煙味兒。
哪怕到了現在,只要入了冬,大荒里的人在整個冬季幾乎都不洗澡,衣服又穿得厚實,加上頭上戴的狗皮帽,捂出來的汗油,加上腳丫子的臭味,味道能不怪才稀奇,大概也只有旱煙味兒能掩蓋。
現在這年頭,重要地方、重要路段的大車店已經被接手,改頭換面成為國營店,也就在這些偏遠村屯附近還有生存。
就那周方敬供養的“大家閨秀”,估計也就只能混跡在這種地方了,找個大車店,然后挨個問這些躺大炕上的男人們,是否需要服務,可這又是有多少人能出得起高價的,也就是一把一利索,五毛錢就是她們留下來的理由。
嗯……那大家閨秀也就八毛而已。
“這雨下得沒完沒了,早知道,就聽伱的,坐車過來了!”
陳秀玉覺得有些煩躁了。
呂律笑笑:“見識一下也挺好,外面跟屯里,完全不是一回事兒,以后有機會出遠門了,得小心謹慎。”
趴在屋子里的六條狗,倒是睡得很舒服。
女掌柜送來熬好的苞米面和喂馬的草料,這一次顯得很客氣,呂律在仔細看過沒啥問題后,給追風和大蔥添加了草料,給六條狗也喂過苞米面。
在大車店里,馬匹的飼料往往極好,這在呂律看來,算是最大的好處了。
繼續睡吧!
沒事可做的呂律,在看著陳秀玉拆卸組裝了幾次半自動后,就在炕上躺下了,捂著頭睡。
不得不說,雨天是睡覺極好的時候,在被子里一熱乎起來,就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直到傍晚的時候,屋子里的元寶忽然出聲狂吠起來。
呂律和不知道啥時候鉆到懷里睡著的陳秀玉,一下子驚醒。
兩人立馬穿上黃膠鞋,呂律手中提了半自動,打開窗戶朝外面看,見外面雨已經停了,西斜的太陽不時從云縫中灑下些光芒,就在追風和大蔥旁邊,一個穿得油光水滑的男人正站在一旁打量著兩匹馬。
聽到窗戶被推開,那男人回頭看來,笑問道:“爺們,這是你的馬?”
呂律卻在看到這人的時候,猛地怔了一下。
這人,呂律認識。
準確地說,上輩子就認識了,合伙把他坑得最后傾家蕩產的三個人中的一人——金志泉。
當然,上輩子這個時候,呂律還不認識他。
得在幾年后,呂律跑完達山那邊收山貨的時候才遇上,他在山里種了大片參田,正好遇到價格暴跌,虧得血本無歸的時候。
呂律遇到的時候,他正準備往歪脖子樹上掛,被他給救了下來。
金志泉也是大荒里落戶的知青,出于知青同病相憐的情分考慮,呂律幫了他一把,領著他從頭開始,幫著倒騰山貨,漸漸地又起來了。
原本,這該是非常過硬的情分,呂律一直拿他當朋友處,卻萬萬沒想到,到頭來,算計自己的,金志泉會是其中之一。
想到他的名字,呂律立馬就想到了這大車店的招牌。
再看看他這裝扮,以及含情脈脈站在不遠處的女掌柜,呂律猜測,十有八九,這大車店就是他接手的。
只是,在呂律的記憶中,似乎從未聽他提過這茬,而且,他的媳婦兒,也不是這女掌柜啊。
這其中肯定還有波折,只是被他早早地隱藏起來的了!
“這馬是我的,咋啦?”
呂律沒有將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怒火表現出來,而是笑著問道。
“好馬啊,這黑色的三河馬和青毛鄂倫春馬,都是難得一見的好馬。”金志泉看著馬匹的眼神非常灼熱。
“你也懂馬?”呂律問道。
“多少知道一些……我接手這大車店快一年了,過往的大都是些趕車的老把式,聽他們說了不少,多少知道一些。”
金志泉回頭朝呂律看來,目光微移,瞟了一眼陳秀玉,接著問道:“難得一見的好馬,賣不賣?”
呂律搖搖頭:“不賣!”
“也是,換我有這樣的好馬,我也舍不得賣!”
金志泉點點頭:“聽你的口音,應該是上海的吧,知青?”
“聽你的口音,是杭州的,也是知青?”呂律沒有正面回答。
金志泉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他回頭看向比他年長的女掌柜:“媳婦兒,準備好酒好菜,今晚我要跟這爺們好好喝上兩杯。”
“別麻煩了,我不會喝酒,就免了吧!”呂律果斷拒絕。
“大家都是知青,難得碰面,喝不喝酒無所謂,湊一起聊聊!”他說著上前,從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門煙,抖出一支遞了過來。
“不好意思,煙我也不會抽!”
“這怎么可能,來了大荒里邊當知青的,來的時候都不會抽,但只要過了一年,都是煙鬼……”
“我算是另類。”
上輩子被金志泉算計過,這輩子,呂律本能地對金志泉充滿抵觸和提防,只是,經歷過那種事情,呂律又怎會不學乖。
金志泉悻悻地給自己點上煙,目光重新回到追風身上,他靠近了一些,試圖伸手去摸,呂律趕忙制止:“別碰,這馬性子烈,會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