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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遠遠地站在一眾玄甲道兵的身后,楚維陽和冉靖還有杜瞻三人,立身在橋門洞里面,遠遠地眺望著那霧靄朦朧的外海方向。
喊殺聲已經漸次變得渺遠起來,但厚重的血腥氣卻一息濃郁過一息,愈發彌散不去,尤其以城門外最甚,血腥之中復又交雜著一股腐臭氣息。
原地里,杜瞻和冉靖的臉上都有些不大自然,仿佛是有些無法忍受這種古怪的味道。
反而是楚維陽,立身在那里,倒頗有些泰然自若的淡然。
如是這般站在城門口處淺淺的一番遠眺,三人實則除卻厚重的水汽霧靄,不曾窺見更外面那洶洶廝殺的分毫。
回轉過身來,楚維陽看向兩人,隨即聽得了杜瞻的言說。
作為丹宗道子,負責駐守養傷營地的丹師,駐守道城的變化,獸潮圍城的細節變化,盡都在他熟稔的掌握之中。
“這幾日,許是因著早先時師兄在寶瓶江畔所言說的那些,神宵宗的范老已經有所準備和動作,總歸,這陣子,眾道兵以及諸修,已經將廝殺的陣線從道城外面,一路往外海之中推去了,而陣線一經延展開來,自然也有那么幾處薄弱的地方。”
說及此處,杜瞻翻手間,便將一枚玉簡遞到了楚維陽的手中。
稍作沉吟,他還是滿臉憂慮的開口說道。
“雖說這外海茫茫,許是最危險,也許是最安寧,可天底下九成九的事情都由命數說得算呢,天曉得甚么時候,要命的事情就會悄無聲息而至,我知曉師兄的手段,可萬事終歸以小心為上,我已備好丹酒,來日等師兄路過天武道城時,你我再共飲。”
說罷此番,杜瞻復又一抱拳一拱手,話別之后,又朝著冉靖這里輕輕頷首,遂徑直轉身離去了,將城門洞下的幽寂環境交給兩人分說。
正此時,楚維陽看向冉靖的目光里,仍舊是空洞與平和,反而是冉靖,五味雜陳,那繁復的情緒,毫不遮掩的展露在了臉上。
“師兄……”
聽得冉靖那溫溫吞吞的聲音,楚維陽也明白,倘若是教冉靖掌握著敘話的節奏,兩人許是說到明天去,都未必能夠將話說完。
于是,楚維陽很果斷的打斷了冉靖的話。
他抬起手來,重重的,在不動用法力的前提下,極重的拍在了冉靖的胳膊上面。
霎時間,冉靖的身形猛地一晃,他不解的抬起頭來,隨即迎上了楚維陽那凝重的眼神。
電光石火間的無聲對視,冉靖卻從這道目光之中讀出了期許。
他復張了張嘴,可那緊張的情緒教他甚么都說不出來,一時間竟失語。
而楚維陽則緊緊地抿著嘴,當那種凝重與期許的情緒醞釀到極致之后,他方才開口,喑啞的聲音低沉的響起。
“師弟,師兄我,今日就走了,實際上,昨日剛剛見到你的時候,這番話,我便已經想要說給你聽了,我奪舍旁人,茍延殘喘于世,除卻與伱與師尊的情誼,已經很難說是離恨宮的弟子了,更不要說是甚么大師兄甚么道子,別的不提,咱們這一脈的法統,往后,就看你啦!”
說罷,楚維陽又重重的拍在了少年的肩膀上,仿佛要將自己的力氣通過這種方式傳遞給冉靖。
霎時間,冉靖搖晃著身軀,只覺得自臂膀開來,大半個身軀都被震得發麻。
然后那種麻意遂傳遞到了心神之中去,等那劇烈的情緒再從中迸發出來的時候,旋即教他鼻尖一酸,緊接著,偏生眨巴著眼睛,可視野卻愈見朦朧模糊。
“別哭!咱們這一脈法統,師尊曾經的豪情壯志,還都得靠你呢!”
話音落下時,楚維陽這才松開了緊攥著冉靖胳膊的手掌,原地里折轉過身形,似是便要如此離去,可他腳步剛剛抬起來,卻忽地又頓在了原地。
下一瞬,楚維陽復又折轉過身形來,看向頗不明所以的冉靖,絲毫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朝著冉靖伸了伸手。
“走得太突然,臨時甚么準備都沒有,師弟,你這里鬼符多不多?”
聞聽得楚維陽此言,冉靖毫不遲疑的,直接從腰間摘下一枚乾坤囊,便直接遞到了楚維陽的手里。
原地里,楚維陽看也不看,便直接塞進了懷中。
可他仍未有甚么去意。
“靈石呢?靈石你這里多不多?”
不由分說,又是一枚乾坤囊遞了過來。
“寶材有沒有?”
“甚么?你準備證道寶器的寶材?那個我不要!”
“尋常些的煉金,還有合宜咱們陰冥鬼煞之道的寶材,算了,寶藥也都算上!”
“我真真是……以往咱們也沒缺過這個,我這臨走的時候才想起來,算了,這些邊角料都予我罷,你回去了也不缺這個。”
一番話,說到最后,直至冉靖的臉上已經十分明顯的露出了窘迫神色的時候,楚維陽這才又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們是至親的兄弟,客套話我便不說了,咱們就此道別,希冀日后走過山川湖海,還能如今日這般,你保重!”
話音落下時,冉靖亦重重的點頭。
“師兄,你也保重!”
一番話別,這回,楚維陽不復有絲毫的遲疑,折轉過身形去,將腰間的玉符遞給玄甲道兵們一看,緊接著,他便穿梭過道兵陣勢,大步流星的疾行而去。
端看著楚維陽那匆匆的身形,仿佛是生怕冉靖這里開口出聲喚住楚維陽,然后要他還回來幾枚乾坤囊一樣。
于是,原地里,冉靖神情復雜的立身在門洞里,瞧著楚維陽的身形愈發的朦朧模糊起來,最后連輪廓都消隱在了厚重的霧靄里面。
外海,再一度只身闖入了滿是濕漉漉水汽的外海,那十分熟悉又開始變得十分陌生的滔滔浪聲不斷的傳遞到了楚維陽的耳邊。
比之上一次,是在青荷那若有若無的話術逼迫下,不得不從靖安道城遠遁外海,這一次,楚維陽的心境已然大有不同。
不說修為進境上面的變化,只說楚維陽源自道與法上底蘊的夯實,便教他已經足夠漠視些源自于同境界的尋常事機。
正所謂這道與法,便是修士的膽與魄。
這極近復雜的心緒之中,盡都是楚維陽一點點蛻變與升華時的心路歷程。
原地里,兀自沉沉地吸了一口氣,瞧見那愈見些暗紅色的海水撞擊在岸堤上,一點點翻騰起灰白色的浮沫。
立身在堤頭,楚維陽的身形猛地提縱躍起,下一瞬,楚維陽的腳下有碧藍靈光顯照,隨即,等楚維陽的身形墜落外海時,霎時間靈光兜轉,托舉著楚維陽的身形直直立在波濤之上,旋即踏浪而去。
今時不比往日,為了盡量的掩人耳目,不造成太大的動靜,楚維陽甚至連法舟都未曾駕馭。
而以楚維陽如今的腳程,哪怕只是駕馭著水遁法,其速度之迅疾,已經不比甚么尋常的法舟差了。
這會兒,連那濕漉漉的水汽霧靄,在楚維陽這般疾馳的速度面前,都幾乎化作了洶涌風煙一樣。
起先時還卷動著楚維陽的衣袍發出聲響來。
緊接著,卻是楚維陽寬大的道袍亦被打濕了去,塌在楚維陽的身上,漸次露出了楚維陽消瘦的身形輪廓,穿梭在層疊霧靄之中,身形愈見了幾分鬼魅邪異。
與此同時,楚維陽翻手間取出了杜瞻遞給自己的玉簡,神念一掃,內里記載的各處陣線的細節,哪里是人族修士與妖獸同樣疏漏的地方,盡都詳細的記載在了其中。
老實說,在妖獸潮中,在災劫里,這已經是很犯忌諱的事情了。
然而兩人相處這般久,已真真是好友一樣,為得楚維陽此行順遂,杜瞻也愿意冒些風險。
此時間,楚維陽的神念掃過,將近海處的海圖盡數記在心中。
老實說,這般奔逃,實則準備的太過倉促了些,饒是此刻,楚維陽都還未定下來要往何處去,如是對照著海圖思量了許久,楚維陽方才決定先一步往昔日發現謝家先輩遺骨的海島處去落腳。
畢竟楚維陽行走外海,實則也未曾熟稔了幾多地方,而不論是靈浮島還是百蛇列島,都離著道城太過遠了些,深入妖獸潮中。
而那座古修洞府的島嶼,則離著海岸近些,許是兩三日,許是六七日,或許修士與妖獸廝殺的陣線,便會橫推過那處島嶼。
彼時,再觀望著,不論往何處去,是便捷很多。
一念及此,楚維陽便已經從海圖之中找尋到了方向與大略的路徑。
一翻手,將玉簡收入袖袍之中,楚維陽正準備遁去的時候,忽地,楚維陽反而又駐足在了原地。
他倏忽間回顧向了來時的方向,原本空洞的眼眸,霎時間幾如鷹隼一般。
漸漸地,有風從厚重的水汽霧靄之中蒸騰開來,再仔細看去時,一條法舟的輪廓便漸漸地浮現在了楚維陽的視野之中。
再緊接著,那法舟直直的朝著楚維陽立身之地行駛而來,教楚維陽連舟頭靜靜站立的五人一時間都瞧的真切。
只霎時間,楚維陽看清楚這五人那猙獰的神情,還有兇戾眼眸之中那倏忽間一閃而逝的猩紅血光之后,他便像是已經明白了這些人的來意。
與此同時,楚維陽的目光也落在了正中央那個一身丹師打扮的人身上。
隱隱約約之間,楚維陽竟覺得眼前之人稍稍有些面熟。
如是思量了去,熟悉之后,楚維陽方才又恍然。
想起來了。
昨日里才剛和另一個血煞道孽修說話的時候提及過此人,負責養傷營地的一位丹師,昔日里也常在城頭上打過照面來著,名喚甚么……老王?
無所謂了,這等渣滓,姓甚名誰,本也是無關緊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