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寶瓶江畔,倏忽間已經是半日光景逝去。
原地里,楚維陽立身之處的土丘仍舊蔥翠如故,可是在楚維陽的面前,那本應該是平整的蔥翠綠毯,卻徹底在一次又一次血腥的廝殺之中,從泥沼變成了泛著血水的水澤。
寶瓶江中反滲過來的江水,自外海裹挾而來的風雨,還有那些修士性命隕落之后流淌出的鮮血。
這一切的一切將楚維陽眼前的泥濘地淹沒,最后,徹底瞧不出了原本的樣子,也更不見了絲毫自然的蔥翠綠色,起先時尚且是暗紅顏色,許也有太過晦暗的齏粉散入其中,到后來便直接變成了烏黑顏色。
只是那血腥氣息一息更勝一息,愈演愈烈之間,恍若是真個陰冥鬼蜮、黃泉孽河顯照于世。
而經過最初時招待天銳道城諸修的陣仗,再后面,從迎接天斗道城開始,一批批的元門修士抵至此地,果然盡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極惡劣的試探方式。
長久以來駐足在道城城頭的廝殺,教他們愈發淡漠生死,自覺地已經看慣了這些,遂覺得麻木,遂翩翩然之中沾沾自喜起來,仿佛覺得這便已經是心境的超脫。
直至楚維陽幫他們再度喚醒對死亡的恐懼。
他們方才從恍惚之中發覺,比起那數之不盡的妖獸更猙獰可怖的,從來都是和他們長著相似面孔的同道修士。
不,許是即便面孔相似,五毒道人那隱藏在帷帽下的面容,也該是更猙獰可怖一些。
但當然,一場場這樣的廝殺之后,后面再到來的道城諸修,感應著風雨之中彌散不去的血腥氣息,愈發顯得躊躇與謹慎起來。
可愈是這樣,仿佛愈是激發了楚維陽心中的惡意與兇戾一般。
一邊是言語間的挑撥,一邊是暗中吩咐諸修潛藏身形。
可這樣的法門,效果也未曾持續太久,到了后面的時候,瞧著那烏黑顏色的水澤,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寶藥護送的要務還沒開始,先一步抵至的人便已經被屠戮殆盡了呢。
任是誰都能瞧出此間廝殺的血腥,因是,不論是楚維陽怎么樣陰陽怪氣,卻再沒有道城的修士有甚么過分的舉動與反應。
畢竟,都是元門出身,他們許是脾氣差些,卻又不是真個腦子蠢笨。
尤其是當后面的道城修士們接連做出相同的選擇,在那烏黑顏色的水澤面前,竭盡全力的施展著話術,朝著楚維陽這里說出些天衣無縫的話,那些阿諛奉承的言語更像是不要錢一般兜頭砸落下來。
知道的,五毒道人也只是個煉氣期修士而已,不知道,還以為這五毒道人是甚么早八百年就登臨金丹大修士境界的老怪物。
可饒是如此,楚維陽那接連不休的、甚是遺憾的嘆息聲,卻仍舊教人心驚肉跳。
這該是一回護送任務罷?
怎么還沒見得寶藥在哪兒,來護送的人就先一茬又一茬的倒下了。
端看去時,這五毒道人似仍舊意猶未盡。
甚么煞星也似!
只是唯有楚維陽自己清楚,這即將啟程的一行會有多么樣的險要,依照杜瞻的說法,許是妖族中善變化的妖修就潛藏在這些人之中,最差也是精通血煞道的孽修,在準備伺機毀掉這批寶藥。
因著是丹宗總舵中挑選出來的護衛首領,楚維陽領受了任務,可他明白,面對這樣一批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的元門與散修之中的煞星,任何精妙的言語,都不如修士真切的殞命在他們面前更具備說服力量。
在這場無形的試探之中,在這場無形的氣勢相互攻伐里面,楚維陽必須一步都不能退,他甚至不能將腳步停頓太久,必須是得這樣冷酷的、蠻霸的、原始的殺伐,才能夠真正震撼住這些原本桀驁不馴的人。
而猜疑一旦在人群之中蔓延開來……
甚至之后的路上,稍有不慎,稍稍露出些竭力的表征,這些剛剛還極盡阿諛奉承的人,便也會陡然露出鋒利的獠牙,最先毀掉的會是那批寶藥,緊接著殞命的會是送來寶藥的丹師,楚維陽便會是緊隨其后的第三人。
帷帽下,楚維陽冷漠的目光從一眾修士的身上掃過。
他已經盡力用生死攻伐的方式,篩選過了一部分人,所有身上妖氣過重以及疑似修行血煞道的修士,都已經被楚維陽悄無聲息的坑死在了早先的廝殺之中。
可到底不是甚么一勞永逸的法門,到了后來,警醒了來人,好多道城中的修士便是死活不出手,這樣的篩選過程便也只好戛然而止。
楚維陽平素自覺地不是那善使陰謀詭計的人。
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這等手段至于此時也都用盡,再無法從人群之中細細分辨出甚么,楚維陽也只好準備著等攜帶寶藥的丹師現身,然后謹慎上路,走一步看一步,隨機而應變了。
正思量及此處,楚維陽擎舉著手中的玉符上,明光消弭。
最后一隊道城修士的玉符,也與楚維陽這里氣機交織共鳴,算是記載進了這一樁任務的名錄上面。
也正是在此時,倏忽間有破空聲從寶瓶江西面響起。
電光石火間,楚維陽循聲看去時,遂見一道烏色水光由遠及近的破空而至。
還未瞧見內中的修士身形,楚維陽遂先挑了挑眉頭。
這般靈光,這般意蘊,好似是《水韻真丹五炁雲霽經》!
這等感觸剛剛自楚維陽的心神之中生發,待得那道念頭還未徹底從他的思緒里面散去的時候,那道烏色水光已經越過寶瓶江,抵至了諸修近前。
水光散開,倏忽間延展在無垠風雨之中,好似是化作了一道經幢大幕。
再看去時,一男一女的身形從靈光之中走出。
楚維陽只瞥了那男人一眼,便不再去多看,這類氣韻的丹師,楚維陽幾乎天天都會在丹宗坊區與養傷營地中瞧見。
下一瞬,楚維陽的目光就落在了凌空而立的那位女修士的身上。
乍看去時,一眼間瞧見的就是滿目的風霜。
仿佛一個曾經風華絕代的人從光陰大幕里走出,稍稍花白的鬢角與略帶皺紋的眉眼仍舊無法抹去她身上那獨特的意蘊,
仿佛她只是立身在那里,便是歲月光陰的變遷本身。
可無端的,楚維陽卻有一種恍惚錯覺,仿佛覺得自己早先的猜測在被進一步的印證。
下一瞬,那中年女修緩緩開口道。
“丹宗的修士,本宮已經將他帶到了,道城里還有要務,接下來這一程,便須得由你們護送了。”
“你們也都是駐守道城許久的好手了,無需本宮多言,也該明白這些寶藥煉成靜心丹藥,對于各個道城意味著甚么。”
“只是安穩的護送到天武道城去,便是大功一件!”
“彼時,七十二道城當面,自然不吝賞賜,不只是記勛那么簡單,那些本來只屬于圣地大教修士的寶丹、秘法、符咒,乃至于修行的功訣、法門,盡都會向著你們敞開兌換的渠道。”
“便像是你,五毒道人。”
聞聽此言時,楚維陽不喜反驚,只中年女修意味深長的這么一聲呼喚,楚維陽冥冥之中便有一種感觸——
這人也看透我的跟腳了!至少,這人看透我身上《雲霽經》的意蘊了!壞也!壞也!說一夢入古時而得傳承,這樣的屁話,人家傳承了多少年的元門世家,怎么會信!
明明法統傳續上真個是一脈,可這回卻真真說不清楚了!
一時間,楚維陽心急如焚,可表面上,楚維陽仍舊安穩如山,聽得了中年女修的呼喚,旋即恭敬的躬身一拜。
“晚輩在。”
旋即,那中年女修笑了笑。
笑聲回響開來,隨即教楚維陽松了一口氣。
“不用這樣緊張,你這后生也算是吾元門的好根苗了,行事很得本宮喜歡。”
“喚你出來,只是要拿你舉個例子而已。”
“五毒道人哈,別的不說,那水相毒咒使的不差,說起來,與吾天泰道城謝家行事風格,還頗有幾分相類呢。”
一時間,楚維陽的一口氣又猛地提了起來。
“當然,吾謝家安身立命的《雲霽經》,你這等跟腳,是沒甚么福分了,可到時候,兌換的名錄里有一部《丹韻五煞符經咒》,倒確實是與吾家《雲霽經》一脈相承的道殺伐咒術,只是需得用得五行,家中歷代修行的人少之又少,這回才放進名錄中去。”
“彼時你若是將這樁事情做得好了,兌換上這么一部咒法,這五毒道人的名聲,許是才更名副其實呢。”
聞聽此言,楚維陽只覺得那字里行間盡都是言外之意,他像是聽明白了,可一時間那歡喜太甚,又唯恐是自己聽差了。
電光石火間,他趕忙低下頭去。
“弟子多謝前輩指點!素聞謝氏乃吾元門故老相傳之世家,古今傳續不絕,今日得聞指點,果如醍醐灌頂,晚輩感激莫名,此中恩義、因果,斷不敢忘!”
聞聽此言,霎時間,那中年女修遂又輕笑起來。
“只三兩句話,還點破了這咒言的根底呢,實不值得你這樣道謝,這災劫里,縱有甚么收獲,也都是自個兒用命掙來的,謝我做甚么?且好生去做罷,本宮今日與你有這兩三句話的緣分,這會兒倒真個希望能將那部經咒送到你手上去呢。”